第三十六章 兵变(三)
日暮,大军在距京城四十里地的陈桥驿宿下来,赵匡胤用过晚膳后就一人回了营帐避不见客,独自饮酒沉睡至天明。却是宿醉未醒,就被振聋发聩的鼓噪声吵醒,那个看似睡眼朦胧似醒非醒的将军此时竟被一众军士簇拥着披上黄袍,当以“主上幼弱,我辈出死力破敌,谁则知之!不如先立点检为天子,然后北征”为说辞恳请赵匡胤黄袍加身,顺应天命。 原是赵匡胤昨夜熟睡期间,军中已起了争执。部分禁军将领冲进赵普帐内,声情并茂态度强硬的以“诸军无主,愿策太尉为天子”,请赵普主持大局,被赵普怒斥回去。然此番人等第二次宁死不屈的闯入赵大人帐内时,局势似乎再也不能控制,因着按军规,军中有聚谋者当按灭族者论处,横竖是死,太尉大人既然不从,那他们明日照样须得受刑,倒不如拼死一搏,是以这第二回的声讨来的更加猛烈。 民意如此,既是再加劝慰,也无济于事,赵普与赵匡义在讲完一番大义凛然的道理之后顺顺当当的成了这次谋逆之主。然到底是民意本就如此,还是被有心之人利用,不过是演了一出好戏,那些原本气势汹汹愿以点检作天子的诸将们就不得而知了,总之今日晨间的这一幕,才是赵匡胤他们真正想要的结果。 如此,请人拟上一通作假的北疆犯难信件,在城外散布“策点检为天子”的流言,故意以讹传讹天上出现两个太阳,教唆军中统将拥护太尉,甚至从高平之战后第一次整顿禁军就开始安插自己亲信,在朝中结党营私,军中树立自己威信,倘若柴荣不是那么突然的因病而逝,赵匡胤,要谋反篡权大概也不会这样快。 而如今一个七岁的小孩坐朝,不是现在,要待何时,他还有那样多的事情没有做。 然既是效仿当年太祖郭威一番黄旗加身的戏码,他这场戏就该做的更加足,被强迫登上帝位的无奈表现的真正淋漓尽致,直至率领大军返回皇城昭告天下如今江山已经易主,都仍是一副怅然悔痛的做派。 先派潘美和楚昭辅分别去朝堂和相国寺报信,至午后申时三刻,赵匡胤才出现在皇城大殿上,待众臣陆续回到朝堂,天色已经全黑,而那原本是他蓄谋的篡位,也忽然改成了禅让。 这却不是什么意外,他晓得名声的重要,那禅让显见比篡位写在史实里更要文德好听的多。 既是禅让,便需要一部禅让诏书,可叹他计划的那么细致,却惟独少了这一样,然天意就是天意,天意要让他做这宋朝的开国皇帝,就雪中送炭的赐了他这样一部诏书。 这部诏书被翰林学士承旨新平陶谷从容的从袖口里取出奉上,一位年过五旬相貌平淡的文臣,声称那是柴宗训亲书的禅位诏书。 尽管赵匡胤心里不大喜欢能够如此洞悉人心的陶谷,但他始终解了赵匡胤的燃眉之急,使得赵匡胤顺利以禅位的名义,令宣徽使高堂昝居润引着他向龙墀北面拜受,宰相掖升崇元殿,服衮冕,即皇帝位。群臣拜贺。 柴宗训被封为郑王,由潘美抚养,符太后为周太后,迁居西宫。都城汴京亦作东京。 至此,由周朝换做宋朝统天下,前后不过半天的时间。 当天入夜,赵匡胤的一众亲眷也从相国寺平安返至了赵府,只是府中人事依旧,往后的称呼怕是都要改一改了。 杜老夫人在得知自己的儿子在陈桥兵变造反当上皇帝时,半分惊异也无,只形态自若的道了句:“今日之事不过证实了我儿生平本就奇异,却有什么好担忧的?” 王婉漪同耶律笙坐在案几两侧说与道:“方才见得娘亲说出那样一番话,倒是她从前也晓得些什么的。” 耶律笙捻了捻袖口淡淡道:“夫君一向尽孝,这样大的谋算又怎会不与自己的亲娘知道——”抬眼瞅了瞅案上落葵新呈上来的影青釉涡纹茶壶,六安瓜片的清香幽幽传来,道:“却是这样兵不血刃的就夺了天下,倒让人颇有些意外。” 王婉漪顺着耶律笙目光瞧去,停了半晌,方执起壶往边上了两个茶盏倒上茶,道:“是说呢。听闻夫君早前就下令军士们不得惊犯宫闱、欺凌朝贵及抢夺府库,可那韩通一家竟都被一个叫做王彦升的给杀害,只余了个幼子和四个女儿,那王彦升当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
耶律笙未作回答,只接了王婉漪递上来的茶盏凉凉一笑。若说那名不见经传的王彦升真有那样的胆识,却委实做个人才,只怕是他早就身兼暗杀令,独身一人唱了黑脸为赵匡胤进入皇城铺路的。若没有他的斩草除根,那韩通怎会像朝堂上其他一众吓破了胆的人臣一般甘心受制?他韩通不是文臣,不像王浦与范质那般两厢握着细皮嫩rou的手被对方尖利的指甲刺破,只为惊吓过度,悔恨无门,否则也不会第一时间就赶去赵府想要钳制赵匡胤的家人以作打算,然到底是被算计的清,自是扑了个空,也因抵死不从而做了王彦升的箭下亡魂。 耶律笙道:“那韩通虽死的有些惨烈,却也算得上一门忠烈。” 王婉漪怔了怔,转而一幅凝重模样说道:“jiejie这话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可千万别在夫君前头提起来才好。” 她微微一笑,道:“是。”又道:“夫君今夜怕是不会回府了罢?” “嗯,方才宫里来人通知,夫君会夜宿在宫城内,他——”又瞧了瞧耶律笙:“jiejie可是想见夫君一面再回别院去?” 她道:“也不是,”兀然站起身:“我也要走了。” 王婉漪惊道:“这就要走么,我原本想着留你在府里住上一夜,到底——” “你是怕有谁对我不利么?”笑了笑:“meimei多心了,夫君既有这个把握坐拥江山,又怎会没有能力保众人一个周全?” 转身走到门口:“外面风寒,meimei就别送了——” 王婉漪已迈了步子的身形滞了滞,顿了片刻,明眸渐开横秋水,现了那一贯端持的表情轻声道:“jiejie好走。” 话音刚落,眼前的人已推了房门隐入黑暗,诚如一阵飘忽的流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