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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墓前小话

    赵匡胤随柴荣回到汴京,已是七月末。

    七月,是个黑色的月份。

    赵弘殷辞世,皇后符氏也薨于滋徳殿,时年不过二十六。柴荣虽是震痛,却仍是没忘将此次随往寿州攻唐的诸位将士加官进爵,军功最盛的赵匡胤晋升为匡国军节度使,兼殿前都指挥使,号令三军,官赫一时。赵弘殷凭子得荣,亦追赠为武清军节度使、太尉。

    而后,柴荣便着令拓建京城,发动十万民工开始扩宽街道,加筑外城。请王朴主持修订统一了历法,制成《显德钦天历》;编订《大周刑统》,使得一切有法可依;修编补齐五代十国间混乱无章的历史,当然更重要的,便是建舟造船,训练水兵,准备发起第二次对南唐的争战。

    倘若不是赵弘殷墓前,赵匡胤一袭白袍长跪不起,寒星陡立的双眼与哀恸形容,触动耶律笙心底最软的一根细弦,没有当机立断趁虚而入,便不会有往后二人那十多年的撕扯纠葛。耶律笙,也许能够顺顺利利早早手刃仇人,回到契丹看着贤宁长成。

    那一日,日头列出入夏之后最毒的一面,高昂倨傲的挂在天顶之上,空气里甚至依稀可辨滚滚横生的热浪,凝成一道又一道的无形幕墙。夏蝉已是撕破喉咙,却仍是不甘示弱的狠狠聒噪,那本是摇弋多姿的拂柳此刻纹丝不动的扎在道旁两边,阳光普照的地方几乎寻不到行人。

    耶律笙赶到坟场时,月白薄衫隐隐透出涔涔汗渍,粉黛未施的面上却是桃红一片,明艳无方,皮肤上的热辣头一回似炸开般隐隐作痛。然不同于她这幅被热气灼伤的形容,正跪在老父坟前一身孝服的赵匡胤却如处在冰雪之地,周身一片煞冷的清寒。

    她立在一旁顿了脚步,不晓得是该上前一步,还是不上前一步;是现在就抡了袖筒里的短刀,还是等他跪完之后再寻打算,竟有些茫然的站在那里,看着眼前人黯然了天地华色。

    那是一种怎样的表情?伤怀?悔咎?刺痛?好像都有,又好像都没有,冷气浮沉的面上似乎看不到任何情绪,一双手按在膝上抓出清冽的骨节分明。明明是波澜不惊的身形,却总觉得哪里在轻轻颤动。

    阿爹出殡,她伏在金丝楠木的棺椁上一度哭到晕厥,阿娘坟上,若水双眸险些被眼泪浸到失明,那是她现下为止哭的最烈的两次。她一向不大流泪,便自以为泪水流的越多,心中的痛就该越重,不曾想,眼前这个人半滴眼泪未落,竟也能让她觉着一丝渗人的悲恸遍布全身。

    静静在他身后站到残阳如血,绯红的云霞似鲜血染就铺遍天穹,那是望不到边的炽烈。地上的热气反噬上来浸透她白色的绣鞋,她不知道,跪了一天的赵匡胤可曾感到膝盖火燎一样的疼痛。

    她不想杀一个正经历丧父之痛的仇人,终是将刀子别入腰间,转过身子准备离开。

    赵匡胤的声音却沉沉响起,带着一些暗哑:“若非我将他在城外关了一夜,父亲——他许是不会去的这样快。”

    她将抬起的脚步一滞,回身望着他:“赵大人在天有灵,会晓得将军的苦衷。”

    “晓得又如何,我终归未能在他身边尽孝——纵然军功再赫、官职再高,又有何用?”

    徐徐一阵清风吹得她发丝舞动,是淡墨飘飘的一缕青烟。她动了动嘴唇,却什么也没说。

    赵匡胤凉凉笑了笑,颀长身影顿了片刻,徐徐道:“我从小就受爹爹的影响颇大,以为男儿志在四方该是在年轻的时候拼搏一番,便不顾家人反对只身一人前去参军。那时一个人在外,无依无靠,凭的是一腔子的热血同信心,虽遭受不少白眼与羞辱,这一颗为国平天下的心却无一丝动摇。爹爹常常告诫我,习武之人,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为小爱,真正的大爱该是提着刀枪在战场上为黎民谋生。这二十多年,在我身边因战乱哀鸿遍野、家徒四壁的景象岂止一二,我常常想着,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才能河山一统,国富民强?便一直努力着,努力让他看到在我们的时代会有这样一天的到来,可是如今——”那笑声更加惨淡:“如今做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她一心听着他低沉道来,这本是一个儿子对父亲最深的敬重,把他一生的荣辱都投进他们对国家的执着,对百姓的负责。可是生老病死,非人力可为,她不能阻止,赵匡胤亦不能阻止,所以她不晓得说些什么好听的来安慰他,或者说,她哪有那个立场去安慰他。

    踟蹰间,赵匡胤已经站起来,夕阳的余晖在他晒红的额上投下斑驳阴影,朝着她:“你说,我们身处乱世,是不是自己的错?”

    她一愣,半天才回道:“哪里有人可以选择自己的出身?”想了一想:“我也宁愿身在一个太平盛世,可盛世之中,谁又难保不出几年还是争战连连——这天下从来不缺盛世,缺的只是一个又一个贤明君主。”

    他的眸光闪了闪,忽而嘴角一个清晰上挑的弧度:“我倒没想着你的见地这般独特——”目光扫入她的眼睛:“你在暗示当朝的皇帝狼子野心么?”

    她微微垂眼,手指扯上襦裙:“秦笙不敢。”

    他却淡淡摇了摇头,缓缓走向她:“河山一日不统,流血流泪的牺牲就一日不停。陛下心系万民,才有此番作为,若是人人都像前朝几位皇帝只争朝夕,贪看眼前利益,那朝代更迭,怕是要延至万世。”在她面前停下来:“祸害的百姓,更是无从计算。”

    她心口一提,却换了副冷容道:“将军的意思,是说死在你们周兵下的亡灵都是该死的了?那秦笙是不是可以理解成,所有被你们周兵杀害的别国军民,都是死得其所?”

    他不置可否的点点头。

    她冷笑一声,道:“将军可真是会自圆其说。前一刻秦笙还觉得将军有那么些与人不同,现下才不过真正明白,将军是一碗水往平处端,偏袒你周军将士罢了。倘若是我大辽军队完成这统一山河的大愿,恐怕将军一席话,便不是像方才那样说的了罢。”

    他却未顺着她的话说,只轻声道:“你在这里陪我站了一日,怕是不为同我前来讨教谁该一统江山这等事罢?”

    她身子一颤,对不上话来,眼见着他的视线又移到她腰间的梅花匕上,一丝难以名状的笑意盈到眼睛里:“这就是匡义为你赢得的匕首?——很好看。”

    她这才凉凉道了句:“匕首的好,在于它有没有舔血,舔了谁的血。这把匕首落在我手里,还未曾沾血,至于好不好看,无关紧要。”

    他道:“那你今日来——”

    她怔了怔:“刀子今日困顿,得磨上些时日。将军服丧期间,秦笙不会强求将军兑现当日之言。”

    他一句我本不想同你战上一战的话没有说出口,只淡淡颔了颔首,不再多言,提了步子先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