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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知心(下)

    吃到一半,大家酒战正酣时,一群抱着琵琶的蓝纱女子赤足而入。露出白皙双脚与挂了铃铛的纤细脚腕,在殿中找好自己的位子后竟盘腿席地而坐的女子们,举手投足间的异域风情缭绕无限。一片寂静中,只听得三两下琴弦拨动,继而颤颤幽幽一缕如流水般的琴音泻出。才是婉转几下,那许多琵琶便各自化了个音岌岌纠结在一起,犹若江河汇海,四散时却始终统一,待众人正为那堪比的曲子如痴如醉时,坐在最中央的一个女子却忽然起身,抱着琵琶缓缓舞了起来。

    女子眉目含情,嘴唇带笑,踮起脚尖似缕青烟飞舞翩翩。时而对着宝座之人妩媚一笑,时而对着异服男子娇嗔带痴,顷刻间大殿上已充斥着温香软润的迷离气息,仿佛只要那个女子所视之处,皆会惊起一番不甚平静的风浪似的。

    我假装不经意看了看赵匡胤的反应,他对着这个美艳女子倒是颇为镇定,显见此时看见的是一只再平常不过的家雀罢了。

    女子一路舞到耶律贤的座处,琵琶越奏越急,高音处,似叮当嘈杂落在房顶的雨滴;婉转处,似清泉绕着滑石潺潺流动;激进处,又似铿锵金戈铁马之争战,那舞步也一路伴着更加的恣意妖娆。

    而耶律贤也只是微微笑着,青嫩脸上现出的是不同于年龄的成稳淡定。

    女子脸上的表情由喜转哀,舞了一会儿,便又旋转着回到了方才坐处,琴声与其他伴奏的声音和在一起,渐渐变淡,直至结束。

    殿中掌声四起,女子们缓缓退下,只余那个领头的站在殿中央一动不动,低头轻攥着纱裙上缀着的珠串。

    我捏了颗樱桃放在嘴里,等待着看一场好戏。

    赵匡胤和煦一笑,朝着那女子问道:“你不下去,是还有什么拿手的绝活要展示么?”

    那女子摇了摇头,跪了下来,双手伏地磕了一个响头,抬起头道:“民女自幼习舞,方才已经将看家的本领使出来了,并没有什么别的绝活。”

    赵匡胤面上初初有些疑惑,但看众人也是副思虑重重的样子。我盯着那女子仔细看了看,生的一副天香美目,冰姿玉肌又楚楚窈窕,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儿。心中略想着她该不是为了自个儿的终身来献艺的吧。

    正想着,又听那个女子自顾说道:“民女卿萦波,有一事相求,还望陛下能够成全。”

    赵匡胤道:“说来听听。”

    那唤作卿萦波的女子点点头,抿了唇说道:“萦波想为自己谋一门亲事。”

    赵匡胤愣了愣,然后颇有兴趣看着她道:“哦?朕倒不知你看上了这在坐的哪位王公大臣?”

    卿萦波朝着耶律贤的座位看了看,深吸一口气,道:“萦波倾心贤王,此支琵琶舞,是为他而跳。”

    她一语惊起殿内人臣窃窃私语,男的大都是副羡慕称奇的表情,女的则多眼中带刺,语中见酸,夹枪带棒的对她本人表示些蔑视的评述。我拿着扇子在面前摇了摇,心里却对这个敢为自己幸福争取的女子很有几分敬佩。

    能在天子脚下,被这大宋朝最重要的一些人物端看着,说出那样的话,该是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呵。

    再朝赵匡胤看去,他正一副若有所思,只是还未开口,那耶律贤就站起来朝着卿萦波朗声笑道:“是么,小王不曾想来使宋朝还有这般艳福——”顿了顿:“你看上小王的什么?”

    卿萦波一愣,身子微微向后仰了仰,冥思想了一瞬,道:“少年有为,卓而不凡。”

    她每一个字都咬的十分清晰,铿锵有力,连我也都听的心神一震。回神朝耶律贤望去,只见他怔了片刻,忽而又是一笑:“小王谢过。”又朝着赵匡胤拘礼道:“小王府中已有妻室,此番来朝,却不是为的儿女情长,还请陛下明鉴。”

    我的心莫名颤了一下,其实从头开始,我都不知道这是一场赵匡胤刻意安排的戏码,还是那女子纯粹自导自演,但见耶律贤如今坚决拒之,料想着于情于理,都实属不该。正为他捏了把汗,赵匡胤已经笑了出来:“也罢,你们年轻人之间的事情,你们自己去处理罢。”

    那厢卿萦波身子重重一侧,似瞬间失了支撑,面上一丝血色也无,半晌,终是从地上站起来,道:“民女在临走前还有个不情之请。”

    这般没完没了的央求,连我的眉头,都不自主皱了起来。

    赵匡胤为免气氛失和,道:“你还有什么要求?”

    她侧头朝我这边看了看,眸子里闪过一丝阴冷,道:“民女听闻臻妃娘娘曾以一支长鞭舞获得陛下垂爱,今日斗胆,希望能够有幸得见娘娘再舞一次,”又深深拜了一拜:“只因练舞之人都有些私心,陛下就权当是给萦波一个见识学习的机会。”

    她话音刚落,赵光义就站起来怒道:“你是什么东西,竟对陛下提要求,脑袋架在脖子上沉的紧了么?”

    卿萦波的身子猛然一震,狠狠的抖了两抖。我有些诧异的望着她,显见我自己都还没听说过有这档事情,她一个舞姬,又是从何得知?

    前头一直都没甚表情的萼贵妃忽然淡淡开了口:“让臻妃为众人舞上一曲,又有何难?况且本位也对那长鞭舞甚感兴趣,不知是怎么个舞法,能让鞭子像长绸一样随身飞舞的?”绕过胡芮孜的身体朝我看来,媚笑道:“臻妃说呢?”

    我心中噔的一下,再看卿萦波一副释怀讨好的样子,立刻了然于心,敢情萼贵妃这个弯子绕的,也特特远了些。

    面上堆了笑,对着她道:“娘娘不是不知,臣妾记忆尽失,如今却哪里还知道跳个什么舞呢?”

    她也不多说,扇子在旁摇了摇,面无表情的道了句:“臻妃舞艺欠佳,拿不出手,让人贻笑大方了。”

    言下之意我便是连那舞姬都不如,殿内一股特异的气氛环绕四周,顷刻间已是鸦雀无声。赵匡胤亦是一脸严肃,显见压着一腔怒气只等爆发。我执起酒杯刚要往嘴里倒一口,那耶律贤忽然站起来朝着赵匡胤说道:“陛下若是不介意,小王愿意引领臻妃娘娘舞一曲。”

    我心中诧异,赵匡胤亦是面露疑虑,道:“王爷能与臻妃舞什么?”

    耶律贤拱手笑道:“倒不是小王与娘娘一起跳舞,而是小王击鼓,娘娘舞动,是我们辽国特有的一种舞蹈。”

    我心下怨道,你辽国的舞蹈,找我一个汉人女子去跳,这不是添乱么?

    耳边却已经响起赵匡胤准许的声音:“姑且一试。”

    我只想把面前案上的东西都掀了倒在那耶律贤的头上!

    宫娥递上手鼓,我站在殿前,耶律贤朝我肯定一笑,道:“娘娘无需拘束,小王敲一下鼓,娘娘便随感觉跳一步即可。”

    我点了点头,也只有这样了。

    一个鼓点落下,咚的一声,我一只脚试探的朝前探去,抬眼望了一下耶律贤,他仍旧淡淡笑着,眼睛却不看我,轻轻闭着似在感受那节奏,手挽了个花又落下一掌,我竟也毫无预兆的另一只脚抬起够到脑后,再看他睁眼朝我点头,心中更加踏实,广袖甩开一个旋身单脚而立。他面露赞许,鼓声也渐渐重了起来,又有律动,而我只觉自己像是被他牵引一般,行云流水凭借着想象原地起舞,或灵动,或轻快,仿佛灵魂抽空身体,像在端详他人看着自己在殿上舞动一般,不知不觉,竟与他配合着跳完了一整支舞。

    动作停下来,不止我自己,包括连萼贵妃在内的众人,全都惊呆了。

    只耶律贤一人似笑非笑的坐下,而后对着尚在讶异看着我思虑万千的赵匡胤道:“小王献丑了,娘娘舞姿果然天下绝伦。”

    赵匡胤方才攒了笑,意味深长看了看他,又看着我,道:“朕今日也是开了眼界,不想朕的臻妃除了那鞭舞仙逸,竟还能跳出这样活泼的舞蹈。”又道:“赏。”

    我跪地谢恩,那萼贵妃与卿萦波的脸却都快气绿了。

    之后又看了些表演,我因喝了口酒稍稍有些闷,便起身离席去外面透透气,皎月在位子上看着,没有跟出来。

    五月的天不冷也不热,又有大树好乘凉,花阴可观赏,实在是出游的好时节,可惜此番却不如去年那样,能再去玉津园里住一番。

    在一只石凳上坐下,胸前的诃子勒的我有些喘不过气来,见四下无人,便用手拉开用扇子使劲朝里扇了扇,几次下来,果然凉快了许多,我一边悠哉乐哉,一边闭目养神。

    背后忽然一个明朗声响:“纵然人人都说你不同往常,你却仍是贤宁心中那个唯一的笙jiejie。”

    我惊的转过身去,慌乱间竟没坐稳,亏得他扶住,险些掉下凳子来。怔了怔,说道:“贤王来此,怎的不说一声,本位却以为是哪家王公认错了人。”

    他浅浅笑道:“贤宁怎会认错笙jiejie呢?”

    我后退一步,瞪着他道:“虽然本位名讳中有个笙字,却决计不是王爷口中的jiejie,还望王爷莫要乱叫。”

    他有些怅然看我:“且不说你现在失了记忆,即便心里还记着当年那个七岁的贤宁,怕过了这十二年,也不定能认出我长成的相貌。只是jiejie在贤宁眼里,却依然是那般的清丽脱俗。”

    我见他行为举止尚算端重,也不似在胡说八道,加之他才是与我解了围,心中一软,面上淡下来,道:“依王爷的意思,你与本位原本相识?”

    他不置可否的点点头:“贤宁前些年就听闻辽使说过在宋朝的王宫里见过jiejie,只是贤宁在父皇看管下,并没有机会来宋。这才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却在路上就听说jiejie已经失忆,本是没抱多少希望能念得jiejie还记着贤宁,可如今看jiejie与贤宁这般疏远,贤宁心里又委实失落的慌。”

    他此番话全然没有了刚才在大殿之内的沉稳,字里行间透出一股凄清黯然的劲来,我抿了抿唇,问道:“如若本位自小就与王爷认识,那本位应该是辽国人才对,又怎会长了一张汉人的面目呢?”

    他不以为然回道:“jiejie的爹娘都是汉人,jiejie当然是汉人的相貌。”

    我心中一凛,似有什么忽然在眼前一现,然而太快,抓不住那到底是什么,只觉得身体颤了颤,待他扶住我,才道:“那我的爹娘是?”

    “jiejie的阿爹正是那——”话到嘴边,却又忽然止住,换了个话题,道:“宋朝的皇帝,你心里有他吗?”

    我被他问的一愣,恍惚道:“你说什么?”

    他又复述一遍:“我问你心里有你的夫君么?”

    我本不想答他,但又希望知道他口中我的生身爹娘,只好点点头,说道:“本位心中向来只有夫君一人。”

    他原本有些期待的眼眸忽然没了颜色,沉默片刻,终于笑道:“你若跟了他,便就不要再管顾自己的身世如何了,现在这样挺好,至少不会——”

    他的话被不知从哪里出来的赵匡胤打断:“你二人在说些什么?”

    我未做解释,耶律贤先前一步笑道:“小王与臻妃投缘,若陛下首肯,小王愿认臻妃当做干jiejie。”

    我干干看着一脸淡然的耶律贤,不知如何是好,然赵匡胤只思考一瞬,便应道:“臻妃举目无亲,如今多了你这样一个弟弟,也是好的。”

    我立在一旁彻底无话,询问身世是不可能的了,只得暗叹一声,随着他两人的步子回去殿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