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宴射玉津园(七)
天气越来越热,接连几天夜里我都没有睡个好觉。这夜仍是辗转反侧,摇着扇子依旧不能阻挡那细密的汗珠遍布全身,行宫侍女送来的冰鉴搁在一旁也早就化成了温水,而身上的伤口又正好赶上愈合期,经这么一热,真正奇痒难耐。 园子里有一处清泉,因是浑然天成,地理位置便颇有些怪异,正好夹在围场边上的一处石窟旁边,进退都有些不大方便,平日里便鲜少有人前往。 我坐在床上想了半晌,终于耐不住热决心去那泉水里泡一泡。显见大白天的都见不到几个活人在旁转悠,这三更天里就更不可能有人撞见,于是裹了件月白纱裙,拎了小壶梨花春,蹑手蹑脚的打开门踱了出去。 一路避开守夜侍卫的视线,这脚步又出乎意料踩的颇轻,往泉水边走的便顺风顺水。只是不想快要走到的时候,却忽然发现前面杨柳下隐了两个身影,窸窸窣窣鬼鬼祟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我连忙退后几步,找了颗靠得住的柳树将自己挡住,眯着眼睛朝前仔细瞧了瞧。这不看不要紧,一看便看的我的心抽了抽,连带手上一狠硬是给扒拉了一块树皮下来。 那个颀长冷峻的身影,赫然是赵光义,正对着他的,却是近日里与我形影不离的胡芮孜。 二人聚在一起像在争论什么,我因隔得远,并不能听的真切,只是见赵光义握着拳头面目颇有些震愤,而胡芮孜则神情笃定,月辉下是我难得见到的一副坚毅。我心虽明此地不应久留,然脚上却不知怎的,似浆糊黏在地面似的一点都不能动弹。半晌,料是他二人话不投机,双双沉默了一会儿,胡芮孜首先福了一礼拂袖而去,赵光义在原地立了片刻也终究离开了。 我甚是惊异。 照今夜两人的形容,不像是有私情的,因即便是深夜孤男寡女,那礼数距离都把握的颇好,且二人到最后都很有些怒意压在里面,看样子更似是有共同谋划,却未达成一致。因着我素日对胡芮孜已算信任,今夜一见,便蓦地生出些心寒,怕是她实际里待我不如面上那样的亲善吧。 想到这里,我自嘲两下,原是这宫中莫不可有真感情的。心里叹了叹,步子便走得快了些,不消一会儿,绕到了泉水边上。 才是走近,便感到一丝不同于方才的幽幽凉风,吹得我身上一阵清劲爽快,那心中的烦闷与身上的热汗也仿若顷刻散去。我闭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果然今夜来这来对了。 转身四下瞧了瞧,确定无人,最近的两个侍卫也至少应离了我十丈有余。便是我在这边撒开了欢戏水,以这丁点清淡的月光,还有那天然的石窟榕树做屏障,怕是他们想察觉到我,还得费些神思的罢。 何况三更天里,正是人人睡意都最为浓烈的时候呢? 遂褪去衣裳,抬脚试了试水,便轻轻一溜,整个人滑进泉中。 泉水冰凉沁骨,柔弱丝滑,全然没染上这大夏天里的半点燥热,只是片刻便从内至外平息了我身上的热气。待静下心来,想起方才手上还拎着半壶梨花春酒,便凫到泉边在衣裳处取了出来,又转回去寻了个合适的地方靠稳,拿起酒往嘴里倒了倒,一股清冽甘甜的香味便由喉咙口一路滑进了身子里。 白居易《杭州春望》里曾有“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的诗句,如今浅尝,果是梨花正好的醇香酿,倒不枉胡芮孜当日为了于我解闷专门提来的这一壶。 一连喝了好些口,渐渐身子有些温热,于那眼前的事物也都看的影影绰绰,颇有些模糊,只是酒意上头,却觉得神思甚是清明,心情也特特舒畅。可巧头顶两片翠生的榕树叶子悄然而落,正浮在我面前的一汪泉水上。便抬手拨开叶片,轻声道:“向来良辰美景可遇不可求,如今天时地利,却都为我占上了。”可不是么,有酒,有景,有动,有静,若是在宫内,怕是想都不能想的。 高处一个沉沉声响传来:“倒是很会享受,只是天时地利再好,缺个人和,也终究不完整。” 我惊的手上一抖,酒壶坠入泉底,那酒劲也醒了大半,便将身子岌岌陷到泉水下面,只露出了脖子以上,小声道:“谁在那里?” 那声音在空中簌簌飘荡:“当真喝的不少,竟连朕的声音都听不真切。” 我心中咯噔两下,便觉脸上臊热难当,比那刚才喝酒的形容还要过上一些,声音堵在喉咙里半天出不来。正不知怎么好,但见赵匡胤一个旋身,从泉边的榕树上定定落到地面。 今夜见鬼,我见的不是个一般的鬼! 思想半天,脸上讪讪笑道:“官家,官家怎的在此?” 他只问不答,脸上的情绪隐在黑暗里看不真切,声音却像是含了些笑的:“朕倒要问你,这三更半夜,你不在房里好好休息,跑来这里泡甚么澡?”又不等我回答,自顾道:“想是热的紧了,便耐不住要凉一凉的罢。” 我嘿嘿干笑着点点头,他看着我:“可你难道不知这围场附近,经常毒虫野兽侵袭,你现在半点身手也无,若是伤到了,可怎么好?” 眼见他一时半会没有离去的意思,而我现下这副赤身显然也不是与他打持久战的形容,遂抚了抚胸口,端平心神道:“臣妾的暑气已经去的差不多了,这就准备回去,官家可否避一避,待臣妾穿戴整齐了,再做打算?” 他初始楞了一下,随即道:“好。” 我吁了口气,待他转过身去,便拨开水往前凫去。可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身子竟软绵绵的使不上劲,扑腾了两下居然直直滑入泉水深处,眼见水就要没顶,旁边忽然扑通一声,赵匡胤已跳了进来,抱住我赤滑光溜的身体,凫向岸边。 呵,我这张薄脸,怕是要给羞愧烧透了。 才将上岸,远处就是一声侍卫呼喊,显见赵匡胤方才动作不小,可怜我衣服还没来得及披上,就让他怀揣着一闪躲进了旁侧的石窟里。 几尺见方的小天地,正好容纳我二人蜷缩在一起。 胡乱将他顺带捎来的裙子裹上,只是薄薄一层刚刚沾了我湿漉漉的身体,顷刻就服帖的将我曲线暴露无遗,那若隐若现的肌肤当真比一丝不挂时还要让人忧愁。好在窟里视线封闭,只投进来一道月光,他又拧着脖子将我侧身抱着,便也多多少少化解了些尴尬。 侍卫脚步越来越近,在泉边绕了半天,火把的光线不时闪进来,照的我一阵心悸。所幸他们寻了半天,终归没有靠近这里,叫嚷了一会儿便又朝着远处去了。 我长长吁了一口气,离赵匡胤的身子也离的远了些。幽幽月光下他的面庞泛着些青色,却格外好看,那被我头发浸湿的一侧脸颊还有几粒水珠沾在上面,我愣了愣,也不知是酒能壮人胆,还是黑夜实在太能催使人,竟抬了袖子朝他拂去。
只是才到半路,就被他当空执了下来,反握在手中,黑瞳瞳的眼睛里一丝浅显的笑意:“你要做什么?明明不胜酒力,竟还敢一人端了壶酒在水里吃,就不怕醉倒了那一身尴尬被人瞧见么?” 他不提也罢,这一提让我才压下去的羞怍腾一下又全跑了出来,连脖子都烧的guntang,狡辩道:“却不是没被人发现么,再说,再说臣妾也只是有些晕而已,还不至于醉的人事不知的。” 他嘴角挑起来:“是么,那朕呢?” 我心中一叹,赵匡胤你是存心掀我台的!遂一狠心,厚着脸皮道:“算起来臣妾不是没被官家看过,如今多看一次,也不是什么大事。”又一咬牙:“官家久在树上,见臣妾也不早早吱声,特不厚道了些。” 他握我的手更紧:“朕本在这树上想事,谁知你突然跑来,却还要怪朕不早些知会你一声,嗯,你倒是强词夺理,强夺的真正过了些。” 我似喉咙口卡着一枚生蛋,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只呆呆看着他,半晌,又冷不防被他一把拉入怀中,听得他靠在耳边低低道:“如今谁还能让朕的心这样静,便只有你了。” 我僵着身体怔了怔,道:“臣妾不大明白官家意指的是什么?” 他答非所问:“那日坠马,你可曾怨朕?” 我心中一凛,也不觉得湿衣粘在身上颇有些难受,道:“说实话,的确怨过。可怨了又能怎样,官家对萼贵妃一往情深,何况臣妾最终也无大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臣妾知道官家是为了这**安宁着想的。” 头顶传来他的一声叹息,须臾,才听见他又说道:“阿笙,若我说我由始至终,心中都只你一人,你信么?” 我私下抖了抖,此等情话,可是那古往今来男女恋爱传播最广收益最高的一句,但凡其中一人撂下此句,另外那个心底必是掀起一番惊涛骇浪,从此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两相不误。然我若是不知孝明此人,今夜许会信他一信,但自孝明之事在我脑中扎根,便是再也听不进去他那堂皇冠冕的说辞了。 遂轻笑一声,端平了声音道:“官家说笑了,臣妾何德何能,竟承官家这样垂爱!况且臣妾并不想一人占着官家,萼贵妃也好,沈婕妤也罢,这**里的妃嫔岂止一二,如若都为了臣妾而错失恩宠,那臣妾的罪孽,便甚为深重了。” 环着我的那具身子震了震,一只手轻轻抚上我的胸口,而后才道:“你是怕担不起那罪责,还是这里根本就从未将朕真正放进去?” 我楞着没说话,他又接着道:“阿笙,你到底有没有真正爱过一个人?”顿了顿:“若是没有,恐你此生都不能明白我现在的心情。” 石窟里凉意渐渐四起,我身上的裙子又半湿不干,那酒精蓄在身体里越久越上头,我靠在他怀里渐渐有些难受,听得他这样讲,只得有些心不在焉的:“官家说什么便是什么罢,”还想再说两句的,却不料眼皮一沉,竟生生倒了过去。 赵匡胤靠在石壁上思想良久,才终是起身抱着怀中的那个女子沉入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