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宴射玉津园(六)
在厢房躺了几日,赵匡胤除了时不时来看上我一番,每日依然都会与众人去围场射猎。胡芮孜因担心行宫里的那些个侍女到底对我生疏,不能伺候周全,便告了假日日陪着我在房里守着。 这日又拿了些冰镇葡萄于我。暑气的力道是越来越浓了,便连累的房里的人都有些闷闷的。 她绕着手指替我剥了几个葡萄,边递向我面前边道:“摔了jiejie的那匹马已经被侍卫拉去围场外面埋掉了,怎么说也是萼贵妃亲自挑的马,太草率的处理,怕是她脸上也挂不住。” 我吃了一口葡萄,想了想,才道:“官家没说什么罢” 她叹了口气:“官家能说些什么,到底是口牲畜,又没个人的灵性,即便发起疯来,也不能怪到萼贵妃的头上。” 我点点头:“道理人人都懂,可不见得任谁都是这么想的。” 她靠近来些,有些疑惑的:“jiejie可是觉得哪里不妥?”又未等我说话,接着道:“meimei其实也有些奇怪,寻常受不住惊的马儿大抵是因为受了些许刺激,叫几声跑一跑性子冷下来也就没事了,怎的萼贵妃那匹马却像是鬼魅附身一般,晓得自个儿往死里撞的,这不是太匪夷所思了么?” 我平淡道:“连你也能看出来的事,官家却怎么看不出来,他不追究,是给萼贵妃一个梯子下罢了。” 她吐掉口中的葡萄核,惊讶道:“jiejie的意思是——” 我点点头:“萼贵妃此次,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围场里个个都是马背上长大的好手,谁人看不出那只疯马分明是被下了药,即便当时手忙脚乱想不通彻,冷静下来却再清楚不过。如今却都只装作不知,可叹一声萼贵妃确实恩宠盖天。 只赵匡胤颇让人心寒了些,倒教人都无法去感激他当初那样舍身救我的一个动作。 她接着愤愤不平道:“萼贵妃也特特狠了些,竟当着管家的面就敢置jiejie于死地。” 我笑了笑:“她倒也没想置我于死地。围场有那样多的高手,没有官家,最后关头也肯定会有个忠心赤胆的属下冲上去救我的。她不过是要给我点颜色看罢了,教我往后没那么无所顾忌的跟她对着干,也让我看明白,到底谁才是现在这后宫之中数一数二的人物。” 她握住我的手:“难为jiejie受苦了。” 我反握住她:“不碍事。” 她咬咬唇道:“meimei不明白,既是官家能够不顾自己性命的救你,为何却对萼贵妃其人那般纵容的?莫不是她真有个狐媚之术拿捏官家的?” 我笑戳了一下她的额头:“怎的到现在还以为那萼贵妃有妖术呢?她若真有妖术,何苦这样绕着弯子同我周旋?”又叹了叹:“但对于这件事情,我也始终不明所以。”原本还打算在赵匡胤面前说与此事的,眼见他一声不吭的就予作罢,我却是要从哪头说起才好。 他赵匡胤不是一个凭借女人力量才能稳固政权的人,遑论萼贵妃在大宋也无半点背景。如此只能叹上一声,即便萼贵妃与我都是片云烟,他对她这片云烟用情也用的颇深罢。 正思想着,冷不防听见她又说了一句:“对了,jiejie近日在房里休养,竟不知外头可是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呢。” 我看着她,饶有兴趣的问了声:“什么事?” 她顿了顿,说道:“前日晋王上报官家,给官家幼时的一位夫子在京城安排了个职务。本不是件什么大事,却不料官家竟勃然大怒,不单免了那位夫子的职,勒其回乡,更是不顾赵大人说情,称王爷擅自为谋,不知所谓,视朝廷礼法章令为摆设,若不是念着兄弟一场,定要杀鸡儆猴,惩前毖后,给晋王一个重重的惩治的。” 我诧异道:“怎会这样?” 她亦是摇头道:“我也不知,只道是晋王在官家房前跪了有一个时辰之久,后又因符氏前去求情,方才消下气来。” 符氏的父亲魏王符彦卿镇守一方,是朝中重臣,他赵匡胤即便再气,也定会给他女儿一个薄面罢,何况因着此等小事破坏了朝中人际的平衡,委实就得不偿失了。只赵普能每每在赵光义犯错之时站出来说话,多少都让人有些意外。 我思想一番,道:“可是因那夫子本身与官家就有些不待见的?” 她回道:“这是自然,听闻官家幼时上学,却没少受那夫子的气。”又想了想:“但依官家的性子,尚且能对从前欺辱过他的董遵悔以德报怨,委以重任镇守环州,况得一个区区没甚力气与威胁的夫子呢?” 她这一说,忽然提醒起我一件事来——那夜于紫宸殿外,赵光义在我面前说的那一番话。莫不是他的越矩行为,多少让赵匡胤看出来了些端倪,所以此次事件只是个引子,实际却是为赵光义敲上一钟,教他只消做好分内的事,万不可越俎代庖,做了那不该做的。 背上一茬冷汗,对着还有些心不在焉的胡芮孜道:“热的紧了,出去转一圈罢。” 她显见我提起精神要去散心,便开心的连连拾起来搀着我一同往花园里去了。 玉津园内的花圃堪比宫中畅春园,虽是仲夏,却仍旧各式各样的名花争奇斗艳,尤其是那一池几亩宽的睡莲,清雅绝伦,真正的繁花若锦,美不胜收。 我二人依着池畔将将朝前走了一会儿,便看见一个宝蓝身影立于杨柳之下,我正准备拉了胡芮孜的手转身朝另一边去,那身影却堪堪转了过来。 躲闪不过,只好与芮孜一起行礼:“见过晋王。” 他只淡淡扫了我一眼,便又直身朝着荷池看去,道:“臻妃与沈婕妤安好。” 我捏了捏芮孜的手,显见她也不愿意久留,于是又福了福,说道:“晋王赏花,本位与婕妤不便打扰,这就先走了。” 说着就要转身,赵光义的声音却再次徐徐响起:“臻妃留步,且与本王说上几句罢。” 我看了一眼胡芮孜,她抿了抿嘴,朝我小声道:“meimei去那边的亭子里等jiejie。” 我点了点头,眼看着她走远,才缓缓走到赵光义旁边,留出几尺的距离,道:“晋王还有何事?” 他却没甚表情的笑了一笑,转身看着我道:“离得这样远,是怕我对你做出上次那样的事情么?” 我心里咯噔一下,嘴上淡淡道:“晋王说什么,本位听不懂。” 他上下打量着我,眼里说不清是什么,似是忧伤,又仿若满不在乎,道:“伤都好些了吗?” 我点头道:“差不多了。” 他转而又看向池内,正巧两只锦鲤追逐在花下嬉戏,一红一黄游曳多姿煞是可爱,只是鱼儿那般自在,却始终离不开水。心中感慨,再看他仍是一副看不出情绪的样貌,心下一紧,只道:“虽说这世上许多事都是相辅相成,缺一不可,但若看的开,人生际遇,最多也不过归于黄土。如若一直为那些个无甚可能的东西纠缠,怕最后劳累的只有自己,倒不如知足常乐,多活一天是一天。” 他的身形顿了顿,缓缓转过来看着我道:“你想说什么?” 我看着他:“本位只想晋王做自己分内的事。” 他先是怔了怔,而后忽然大笑起来:“你以为本王是为谁谋算?”又接着颇为挑衅的朝着我道:“若是在从前,臻妃怕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亦是楞了一番,才道:“王爷也道是从前,可这毕竟不是从前,王爷如今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苦还要心心念念去追寻那个遥不可及的梦呢?”
他喃喃自语:“再远的梦,只要那梦中有一个人甘愿候着,我都会觉得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可如今我总在问自己,这样做却还有没有意义,那个人,即便得到了她的身,但得不到她的心,又能怎样?”忽然直直盯着我,声音像从嗓子里硬生压着沉闷吼出来:“你为什么要失忆?为什么连我和你的感情也要忘?” 我被他的失态吓了一跳,向后退了一步道:“王爷!” 他冷笑两声:“王爷?如今连称呼也这样生疏。” 我只得道:“王爷若是没其他的事,请恕本位不能奉陪了。” 他紧接一句:“他那日救你下马的时候,你可有感动一二?”再道:“可我如果当时在场,做的也断不会比他差分毫。” 我心里似有什么东西,轻轻动了一下,抿了抿嘴道:“的确是没有想到官家能够那样待我,是以,倘若他朝一****能为他死一次,也定会义不容辞心甘愿之。” 他的身子明显一震,不可置信的望着我:“你再说一遍!” 我正了正神色,淡然道:“失忆归失忆,然受人之恩当涌泉以报,这个道理,本位还是懂的。何况官家他救了我一条命,那么往后我以性命还他,应该不是什么过分的事罢?”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冷冷道:“你与他之间,却是不知谁欠谁的命更多些了。” 我楞了一下,显见他话里有话,正准备发问,但看他又换了一副冷淡神情说道:“我的事,你应该听说了吧?” 我心想了想,他指的应是胡芮孜方才跟我提起的,遂点点头。他又接着道:“你想知道皇兄为什么此番这样盛怒吗?” 我没说话,他继续说道:“那是因我拟了假诏。” 我心下大震,声音亦是有些颤抖:“王爷何以至此?” 他冷笑两声:“不过是探探他的反应罢了,果然与我想象的不出两样。” 我瞪着他道:“这等事情,岂是你恣意妄为的?官家虽宅心仁厚,却也是天子之威不容侵犯,你这般大胆,他如此待你,却是轻的。” 他反过来问我:“怎么臻妃以为皇兄他该诛我九族,灭我全家,才是正经么?” 我咬紧牙关:“本位并无此意。” 他仍是笑道:“那便是了,他除了罚我一些俸禄,再给我些难堪,却还能因着此事大义灭亲么?你尚且知道他不是一个心狠手辣赶尽杀绝的皇帝,我又怎是不知呢?” 我斥道:“他这般待你,你却如此待他,就不觉的一丝羞愧?” 他两步靠近我道:“他抢了我最心爱的女人,却还要我怎样待他?如今倒是你与我来讲这个道理,是什么情况?殊不知这天下恐最希望他死的人,你秦笙当认第一,没人敢做第二。” 我倒吸一口凉气:“住口!” 他轻飘飘看着我道:“既是你让本王再说些什么,本王也不会说的了。只是有朝一日你自己都想起来,却莫怪我今天没有提醒你,皇兄他可以是天下人的依靠,却决计不是你的良人。你若一意孤行,我也阻拦不住,只道那一****登了基,再慢慢陪你抚平那些伤口罢。” 我心中一沉,再听不下去,只得转过身去,临行前最后一句:“本位自己做的事情,本位心里清楚。倒是王爷,从来那皇位不是人人都能坐的,王爷若因一己之私误了黎民苍生,怕是一身的罪孽都不够此生来还的。” 说罢便头也不回的走了,全然不知自己那一番话像刀子似的扎的他身上千疮百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