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惊悚
喜东来酒楼的一场晚宴,在多年之后还为人们津津乐道。 纽约华埠开埠以来,一盘散沙的局面至此为之一变。 在羽东来的强硬施为之下,唐人街里的七十一家大小商铺联合组建中华商会,并且共同出资建立唐人街居民委员会,负责唐人街里的治安维持、矛盾解决以及各项日常事务。 20世纪初的美国,唐人街是阴暗的无人关注的角落,白人们认为这个邪恶的地方与道德、法律绝缘,即便是警察,除非是像威廉-怀特曼那种受到金钱驱使的家伙,也从不过问唐人街里的事务。因此,唐人街居民委员会的建立,即无需向政府报备,也无需获得任何批准。 羽东来不是个傻乎乎的理想主义者,他知道单纯的团体政治是无法将松散的海外华人凝聚起来的。按照后世最为著名的一句话说,只有致富才是硬道理!如果不能带领唐人街走出贫困黑暗的泥沼,那么一切都是空谈。 1900年6月底,一家气派恢弘的大型酒店——喜东来大酒店在第五大道最繁华的十字街头正式开业。 这家酒店的前身是两年前开张的路易-亨德森富豪酒店,因为经营不善,于三个月前宣告破产。通过托马斯-奎恩的牵线搭桥,羽东来利用翰泉联合银行的庞大资金,迅速收购了这家酒店。 羽东来是个有耐性的人,但是他不会将自己的耐性浪费在开办酒店这样的小事上。与其建造一座全新的酒店,不如用更少的资金收购一家现成的酒店。 酒店的大部分员工得到了留任合同,而在经理的人选上,羽东来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 “第一个被炒鱿鱼的经理是谁?” 路易-亨德森富豪酒店的市场定位、业务管理可谓是一塌糊涂,但是即便如此,却仍然能够坚持两年的时间,除了投资人的资金充裕,另一个可能的原因就是,有人在酒店开业之初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这个人的名字叫做詹姆斯-米德尔顿,是路易-亨德森富豪酒店的第一任经理,由于和投资商在经营理念上不可调和的矛盾,很早以前就辞去了经理的职务。 羽东来托哈里-摩尔去给詹姆斯-米德尔顿传了一句话——“这里有一家空荡荡的酒店,也许你愿意让它变成一个宾至如归的地方。” 由始至终,羽东来都没有在酒店员工面前露过面,以至于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们的老板是一个威严睿智的白人老者。 这是一家从来没有过的酒店,和以往脏乱不堪的平民旅馆或者只对富豪们开放的宫廷式酒店完全不同。一切以实用、方便为主,注重安全、洁净。酒店内设有棋牌室、按摩浴室、酒吧、会议室、大型餐厅等种类齐全的服务设施,集餐饮、住宿、休闲娱乐于一体,而客房价格却相对低廉。从开业之初,就吸引了大批公务旅行者和普通民众入住。 喜东来大酒店的投资商为喜东来旅业公司,由唐人街的七十一家商户联合出资成立。当然,大部分的商家都是在羽东来的yin威之下摆出三瓜俩枣装装样子,真正的投资者仍然是喜东来酒楼等五大商家。 羽东来不愿劝说任何人,他相信,公司的年度业绩报告会说明一切。 而喜东来旅业公司的总经理,同时也会兼任喜东来大酒店的投资商代表,这个职位,却必须要一个得力的人手担任。 唐人街里有不少经验丰富的掌柜、伙计,但是在羽东来的眼里,实在是没有几个能当大任。这个人选不但要精明伶俐,善于和洋人打交道,还得镇得住场面。 按理说,符合这三样条件的,头一个就是徐云升。然而老掌柜一来年纪大了,精力不同于壮年,二来也放不下徐家商号的生意,不愿再出去闯荡。 如此一来,就只剩下一个人选。 “周万秀,这个位子,就由你来坐吧。” 羽东来深陷在沙发里,昏黄的灯光斜照在他的脸上,显得有些阴暗。 房间里其他的灯都关着,幽暗暗的让人浑身不舒服。侍女沈云香一言不发地站在羽东来身后,好似一个沉默的木偶,冷冷地看着这些和她毫不相干的戏码。 沙发对面,徐云升、李文山、周万秀三个人比肩而坐。徐老掌柜吧嗒吧嗒地吸着烟袋,袅绕的烟雾中那张苍老的脸布满了皱纹。李文山似乎有些惊奇,张开了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至于周万秀,更是目瞪口呆地看着羽东来,仿佛被吓住了一般。 “少东家,您这是……” “你不愿意?” 羽东来的脸颊有些抽搐,熟悉的人都知道,这是他癔病发作的征兆。 “不,不是这个意思。”周万秀连忙解释道:“只是,我才疏学浅,一直是做伙计的,从二老爷在的时候就没掌过大权,这事,我怕我做不来。” 周万秀是个伶俐的人,这番话说得就不一般。先是表现出对羽东来的敬畏与服从,随后又轻轻点出自己是羽德裕时候的老人,再加上几句谦虚,能说的和不能说的都说了出来。 一句话,我周万秀是羽德裕提拔起来的人,可不是你羽东来的嫡系,你这么提拔我,我心里觉着有点不踏实。 “少废话,就你了。”羽东来似乎有些烦躁不安,他挥了挥手:“我不管你在羽德裕手底下做得怎么样,我只知道你在我这做得不错。谁的人都无所谓,只要能给酒楼赚来银子,你就是想当我这个少东家也行。” 羽东来这番自然而然的敲打如同行云流水般顺畅,让徐云升不自觉地放下心来。 羽东来的才器他是心里有数,但最近几天,尤其是在那场宴会上,徐云升觉得羽东来似乎有些和往常不太一样。是话少了一点?手段用得多了一点?又或者对什么都无所谓了?徐云升想不透,他只希望羽东来千万别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好在这孩子眼下看着似乎没犯什么毛病,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这份气魄俨然是大家风范。 果然,周万秀绷得再紧,此刻也撑不下去了。他神情复杂地看了看阴影中羽东来那张稚嫩苍白的脸,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 “成,少东家有这话,我就挑这副担子。” “嗯。”羽东来又往沙发里缩了缩,向徐云升道:“义父,您看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徐云升收了烟袋,“我也没啥说的,万秀是个好孩子,你让他当这个经理,我看是没错的。” 说完他转头对还在纳闷的李文山道:“文山,咱们两个臭棋篓子来一盘?” 李文山这才醒悟过来,敢情是羽东来在谢客了。徐云升是羽东来的长辈,自然不能用端茶谢客的那一套。问问他有什么要交代的,意思就是如果没有那就赶紧撤。 李文山这段日子对羽东来可谓是日渐恭顺,想通了这点之后,立马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好啊,徐老,您在这堵着我是吧?行,我李文山可不是个孬种,走,咱俩到我屋里去杀两盘。” 周万秀不用别人提醒,早知道是告退的时候了,他跟着李文山站起来,冲羽东来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少东家,您早点歇着,我们这就先回去了。”
“嗯。”阴影中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答应。 徐云升三个人依次走出房门,落在最后的李文山不经意地回了一下头,在门缝合拢的那一刻,似乎看到了一双刀刃般寒光四射的眼睛,在阴影里缓缓地张开…… “咦?”李文山微微一惊。 “怎么了,文山?”走在前面的徐云升回头问道。 李文山皱了皱眉头,有些纳闷地看了那扇门一眼,然而只能看到斑驳的橡木门板。 “呃,没什么,许是我眼花了。走吧,徐老,咱们今晚定要分个胜负!” 三个人渐渐走远,稀稀落落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的尽头,浓密的夜色如同漆黑的幕布,缓慢地遮住酒楼里依然喧闹的人声。 一阵晚风从开着的窗户吹过,将窗帘扯得呼呼作响。沈云香似乎被吓了一跳,连忙走过去关上窗户,把窗帘拉好。 “少东家,时候不早了,我帮你洗洗脚,早点歇着吧。” 沈云香生硬的声音在黑暗中格外的清晰,但是羽东来却始终一声不吭。 “少东家?”沈云香又叫了一声。 又是一阵漫长的等待。终于,有点不耐烦的沈云香快步绕到沙发前面。 “少,少东家,你,你这是怎么了?” 沈云香惊讶地看到,羽东来正瞪大双眼,直愣愣地看着对面的墙壁发呆。更让她觉得匪夷所思的是,羽东来的鼻子里居然传来了阵阵鼾声。 “睡……睡着了?” 沈云香试探着伸出手,在羽东来面前晃了晃。 没有反应?还真是睡着了! 怪胎。真是个怪胎!哪里有睁着眼睛睡觉的,想要吓死哪个不成。 沈云香无奈地打量着睡在沙发上的羽东来,心里琢磨来琢磨去,不知道是该把他叫醒送抱到床上去,还是就这么走掉。 算了,还是别叫醒他,把他弄到床上去吧,免得明早又挨一顿骂。 沈云香打定主意,弯下腰抱起熟睡的羽东来,推门进了里间屋。 这间屋子就是当初方小翠居住的卧室,虽然换掉了家具,但是毕竟是死过人的,所以看上去格外阴森。 羽东来的多重人格里除了一些书呆子,大半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汉子,要么就是俾睨天下的帝王将相,自然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吉利,甚至还喜欢住在这种地方——无他,睡在敌人的床上特别有成就感而已。 然而在沈云香看来,这是只有疯子才会睡的地方。因为手里抱着羽东来,她又不好去拉灯绳,因此只能摸黑往前走。窗户外边,呜咽的晚风吹得人心里突突直跳,惨白的月光照在白墙上,勾勒出一些幢幢的黑影,每走一步,那些影子就仿佛跟着晃动一下,让人忍不住牙关打颤。 好容易摸到了床沿,沈云香长出了一口气,有些厌恶地将羽东来丢在床上,也不管他盖没盖被子,转身就想快点离开这里。 “站住。” 一个声音忽然在背后响起,吓得沈云香两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 她屏住呼吸,偷偷地回头一瞧。 大床上,一双狼一般的眼睛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羽东来不知何时竟然坐了起来! “你。” 羽东来的神情非常古怪,仿佛中了邪一般,笑眯眯地看着沈云香。 “在害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