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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后(3)

    “李邈,我们去看一看老哥。不晓得,老哥刀伤好一些了没有。”

    龚宰家的门关着。“老哥!”李邈拍着门高叫。李邈叫了好几声,才听到屋内龚宰的回应声。房门打开,出现了龚宰。龚宰光着膀子,身上打着绑带。“少东家”,龚宰说,“屋里杂乱。仆去穿件衣裳,到外面走走。”龚宰转身回去穿衣裳。不一会,龚宰就穿好了衣裳。出了屋子,带上房门,上了锁。龚宰引路,沿着一条小巷前行。

    “都是小弟这人管了一些不该管的事,连累老哥挨了一刀,实在抱歉!”石斛向龚宰手一拱。“少东家或许可以说管了不应该管的事,仆这十几年中可是什么事都不管,为何也会被连累到?活在神州,不论管还是不管,结果相同。仆可是见过秦宗权、孙儒杀人。只要是人,管你是好人还是坏人,男人还是女人,老人还是孩子,一律杀戮充作军粮。这些人谁连累谁了?”石斛轻轻地拍了拍龚宰的肩膀,好像不是石斛而是龚宰烧了寿木店。“老哥一向乐呵呵的,为何寿木店一烧,就感慨了起来?是不是寿木店一烧碰到了老哥的记忆闸门,让老哥想起一些不开心的事?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何必再去想它?算了,不要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倘若小弟能够东山再起,再来帮帮小弟。”

    “仆命硬,只怕会伤了主人!”石斛一听就哈哈大笑了起来。

    “老哥凭自己的能力养活自己,小弟不是老哥的主人。”

    “臣僚也是凭自己的能耐养活自己,可有谁说皇帝不是臣僚的主人?依照神州人说法,只要是用钱财养活别人的人就是主人。臣僚吃里扒外是不忠,仆役吃里扒外也是不忠。”

    神州人骨髓里面也只有君臣主仆。

    “老哥放心,小弟命硬,老哥就是想伤都伤不着。烧了一家寿木店,叫做破财消灾。老哥看,小弟人还不是好好的吗。铜钱么,只要人还在,总会重新赚回来。老哥,你说呢?小弟其他能耐没有,赚些钱糊糊口还是不难。”

    李邈护送龚宰回到了家。龚宰本想拒绝李邈的好意。可受伤的地方在左肩后背,龚宰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只好让李邈处置伤口。李邈脱去龚宰的衣裳,吃了一惊。龚宰壮健的身上有好多处伤痕。这些伤痕由不同种类的兵器留下。李邈马上晓得,龚宰曾是一个久经沙场的人。李邈仔细检查了龚宰的伤口。“老哥”,李邈说,“就一点皮外伤。不要紧,养两天时间就可以恢复。”“若不是贤弟在旁,老哥今天也算是吃到头了。”龚宰依旧装疯卖傻。“老哥不是老说,自己命硬,肯定死不掉。哥哥回来,发现少了一个伙计,还不将小弟的头骂到肚子里面去。”李邈流浪多年,对伤口的处理倒十分内行。李邈用烧春替龚宰清洗了伤口,再用白绢包扎。处置完毕,李邈起身告辞。送走了李邈,龚宰回到家中,关上了房门,趴到了床上。藏在白记寿木店差不多已有十年。这十年时间里面,我是什么?纯粹就是一头只会吃喝拉撒睡媾的公猪。龚宰想着想着,就心潮澎湃了起来。

    寿木店伙计龚宰还有些故事。龚宰,原名柏茂,字子雕。龚宰的父亲龚时范本是僖宗朝蔡州刺史。许州大将周岌驱逐忠武军节度使薛能,周岌手下牙将秦宗权也趁机驱逐蔡州刺史龚时范,占据蔡州。此时,龚宰刚满十岁。时值河南道一片大乱,无处容身的龚时范带着家眷和一班牙兵逃到新蔡县。新蔡县的县令左吉甫收留了龚时范一家。有道是,兔子不吃窝边草。专门杀人腌制充军粮的秦宗权,虽对蔡州周边的州县开展空前的大屠杀,对蔡州境内的县城、村镇倒没什么sao扰。龚宰十八岁那年,朱温的大军杀向蔡州。这回可不同了。窝在汴州的朱温,来到蔡州,自然要大吃特吃。龚宰的父亲龚时范以及县令左吉甫皆死于朱温大军的劫掠。龚宰确实命硬,和几名牙兵一起,渡过淮河,投奔杨行愍的同乡好友、手下大将田頵。此后,龚宰一直跟随田頵南征北战。田頵升至宁国节度使,龚宰也凭借自己的战功,从一介兵士步步升迁为行军司马,成为田頵的心腹大将。随着地盘的扩大,实力的增强,田頵的野心开始膨胀。天复三年,田頵准备反叛。龚宰顿时感到心灰意冷。龚宰本想劝,看到康儒等人的下场而放弃。田頵派杜荀鹤前往汴梁,勾结朱温,准备南北夹击,瓜分淮南。朱温正愁想不出办法消灭杨行愍,旋即率大军屯兵宿州接应田頵。乘升州刺史李神福不在的大好时机,田頵和润州刺史安仁义一起出兵攻击升州,公开反叛。就在攻打升州前,龚宰突然离奇失踪。正因提前离开田頵,拯救了龚宰的性命。没过多久,杨行愍的手下大将李神福、台蒙、米志诚等击败了田頵,平息了叛乱。龚宰也曾经有过自己的妻妾,也有过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乾宁二年,龚宰将家安置在苏州。事后想想,龚宰一直认为这是没有深思熟虑的愚蠢错误。乾宁五年,朱温派手下大将葛从周、庞师古攻打寿州。钱镠乘杨行愍在淮河与朱温决战而田頵在宣州略地的大好时机,派兵攻打苏州,与当时的苏州守将周本战于白方湖。周本大败,苏州也就变成了钱镠地盘。周本这一败,丢了苏州,也丢了龚宰的家。在清口击败了朱温,杨行愍对钱镠进行反击。天复元年,反击大军势如破竹,直捣临安,大败钱镠,并活捉了袭击苏州的钱镠手下大将顾全武。钱镠只得故伎重演,拿出钱财向杨行愍求和,并替自己的儿子元鳷向杨行愍求亲。龚宰的妻小没了,龚宰也消失在了白记寿木店。

    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的白记寿木店伙计龚宰,突然发现,寿木店来了不该来的人。自石家兄弟出现在龚宰眼前的第一刻起,龚宰就意识到,如今的白记寿木店已经不是从前的白记寿木店。龚宰心中暗暗默念,龚宰是一头只晓得吃喝拉撒睡媾的公猪。差不多已经忘记自己是谁的龚宰,旋即尽力清洗对往日记忆的残留。龚宰已经意识到,仿佛就是见到龚宰的第一眼,石家兄弟就已经认出龚宰就是借寿木店这个壳的借居蟹,而不是海螺。让龚宰感到很意外的是,石家兄弟好像没有发现,就将龚宰看成是一名勤恳的老伙计。仿佛就像是两只借居蟹路上相遇,彼此都心照不宣。既然人人都需要这个壳,何必相互拆台?没过多久,龚宰就明白,自己的少东家身份特殊,而且是跟以往的主人完全不同的主人。惊魂还没有定,寿木店却先后来了吕夷则、李邈、戚冷三人。龚宰马上感觉,白记寿木店好像就是龙潭虎xue。龚宰一直摸不透,自己的少东家到底有什么企图。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忙忙碌碌地过去两个来月。龚宰明显感觉到有一股力量在靠近自己的少东家。看到石斛好像丝毫没察觉危险的样子,龚宰相当揪心。可惜,每次想说出口时,龚宰又咽了回去。龚宰家离白记寿店有好几条大街。寿木店着火的那天晚上,龚宰正闷在被子底下呼呼睡大觉。这十年时间里面,不用说着火,就是整座金陵城被烧光了,也与龚宰无关。龚宰不关心谁,谁也不关心龚宰。龚宰的那些相好,也不晓得龚宰到底家在哪里。整整闷了三天,想了三天,龚宰决定到寿木店做事。早上起床,拖了一把脸,在临时摆在街道旁的一家早餐店吃了早餐,龚宰步行来到长寿街,看到的已经是一片废墟。寿木店被烧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天的时间。面对一大片废墟,没有人驻足凭吊。仿佛就是在寿木店做事,龚宰呆到平常打烊的时间才回家。

    “少东家这么想得开,还真的有点出乎仆的意料。”石斛两手一摊。

    “烧都已经烧了,小弟还能赖天去?捶拳、蹬脚,已经不可能让寿木店变回来。”

    “少东家如此豁达,仆也宽心多了。说实话,这十来年时间里面,还是第一次替自己的主人担心。这些年,仆虽藏在寿木店,但耳不聋,眼没瞎。凭借少东家的智和力,无论做什么都能行,不用说赚钱这种区区小事。少东家明有都督府和朱雀门两张王牌。单凭这两张王牌,就足以让少东家在金陵做到黑白两道通吃。暗有鹰扬山庄吴不明和金陵城里、城外的豺狼虎豹、蛆虫孑孓。就算没有这些,就凭寿木店的伙计,就足以威震江南。仆没去窥视少东家背后的影子。以仆的直感,少东家背后的影子就足以让如今浪迹在江南的李邈们肝脑涂地!只要少东家不嫌仆老,仆就继续跟着少东家干!就是杀人放火、打家劫舍也行。”

    “老?”石斛笑了起来。“老哥四十刚出头,正值壮年,可谓是林中伏虎。有老哥这等伏虎相助,何愁大事不成?”

    “少东家夸奖!”龚宰手一拱。

    “小弟说的可是句大实话。以老哥的身手,若不是有特殊原因,怎么会隐遁在寿木店那么多年?若不是特殊原因,小弟会来金陵开寿木店?如今的金陵城内,有几个人没有奇特的影子?人与人的交往,要的是现在和将来,何必去关注过去?老哥,你说呢?”

    “就单凭少东家的这几句话,就足以让仆铁定了心,要跟着少东家继续干!”

    “好!客套话,小弟就不再多说,就这么定!在寿木店那么长时间里面,小弟都没有和老哥一起喝上一杯。看老哥的样子,好像还没有吃饭。不如在附近找家酒肆,我们好好喝上一杯,顺便聊一聊,我们以后该怎么过日子。”

    “心夷酒肆,离这不远,仆常去。”

    “那我们就去心夷酒肆。看不出来,老哥还是一个很会生活的人。”

    “纯粹是一头公猪,就晓得吃喝拉撒睡媾。”

    “吃喝拉撒睡媾,毕竟还是很健全的生活,小弟连健全的生活都做不到。这些年,有一顿没一顿,饱一顿,饿一顿。破庙,凉亭,哪里可以睡就是哪里。”

    “至少还活着。只要还活着,就有机会谈其他事情。”

    石斛、李邈跟随着龚宰进入心夷酒肆。酒肆一名侍儿带三人来到一个紧挨着水池的小厢房。进入厢房,石斛说,“小弟和李邈已经吃过了,老哥点一点你自己喜欢物事就行。”“也好。”龚宰说,“吃什么实际都无所谓,重在和谁吃。”进店时早过了用餐时间,酒肆里面客人很少。没过多久,酒肆里面的侍儿就送了就送来的一壶江南春和几样小菜。侍儿说,“稍等片刻,热菜马上就好。”很多酒肆,“马上”两字的意思就是不清楚需要多少时间,可以是一刻,也可以是一个时辰。心夷酒肆“马上”确实是马上,坐下屁股还没有暖和,热菜就端上来了。石斛提起酒壶,给三人面前的酒杯斟酒。“老哥先吃点热菜填一填肚子。”

    “哥哥无论做什么,小弟都支持,就是真的杀人放火、打家劫舍。”

    “杀人放火、打家劫舍还不至于,但要做一些事情。”石斛放下酒壶。

    “赚铜钱的机会多的是,就看怎么赚。前些日子,金陵置业商黄立森找哥哥,希望哥哥出面帮他拿下乌衣巷那片废墟。事成之后,许给哥哥十万两纹银。哥哥说,可以帮他达成愿望。上次,哥哥去朱雀门给徐大当家庆生,建议徐大当家将兴趣转一转,和黄树森一起开发乌衣巷那片废墟。徐大当家含笑说,我帮黄树森拿下废墟,铜钱让黄树森自己给你。身后多少人想杀哥哥,要那么多铜钱何用?当时,哥哥就谢绝。哥哥晓得,没铜钱一事无成。可没办法,活都成问题,还成什么事?现在好了。寿木店一烧,家一烧,正好烧掉了捆在哥哥脖子上的绳索,总不能让小子饿死吧。。哥哥会抓住这一次机会,展一展自己的宏图。”

    石斛端起酒杯,向李邈示了意,喝了一口。

    “不是小弟故意抬哥哥,哥哥具备做事的条件。以小弟的理解,兵荒马乱的年代想做出点事情,必须既有智又有力。仅有智,面对秦宗权、孙儒、朱温这样的土匪,只能死。仅有力,充其量只能做一做打手。哥哥恰好既有智又有力。现在小弟又晓得哥哥还有一个特殊的身份。据小弟所知,如今神州有这种身份的人只有哥哥一人。现在就看哥哥敢不敢做。只要敢,哥哥必定就是阖闾。”

    “不是敢不敢,而是不得不。一切都是逼的。不是逼的,石斛不会躲到金陵买棺材;不是逼的,李邈也不会流浪到江南;龚宰也不会藏在白记寿木店十年不现身。”

    李邈的师父地根先生是终南山太乙宫道士,跟李邈的父亲李继祚交情深厚。眼见皇朝就要崩溃,地根先生前往神都见李继祚,希望他能够及时逼祸。“就算将来千刀万剐,我也必须留下来陪天子。”李继祚不愿意走。李继祚的想法地根先生懂。地根先生离开神都时,李继祚将李邈交给了他。那一年,李邈九岁。去年地根先生羽化,李邈离开了太乙宫,开始做起了偷人头的营生。只要是朱温手下的将校,李邈都希望偷。李邈费尽心机终于潜入洛阳皇宫,准备偷朱温的人头。朱温的人头没偷到,却偷来了一柄破剑。

    “浪迹江湖的这些时间,小弟反复想,终于明白,杀一个人容易,但无用。杀了一个节度使,正好让想当节度使的人占了便宜。杀了著文,正随了朱温儿子的愿。小弟需要的是鞭尸!哥哥能够成为阖闾,小弟就有了掘坟鞭尸的机会!”

    “仆也想鞭一鞭朱温的尸。”龚宰放下筷子插了一句。“仆方才在路上说过,如今金陵城里、城外,可以用一用的人多得是。如今就看少东家敢还是不敢!若是敢,不是仆吹牛,不出半个月,少东家就是金陵谁都不敢小觑的当家!”

    “不是敢不敢,而是不敢也得敢!否则,只有死。”石斛语气一转说,“对老哥,小弟也已经用不着再隐瞒。确实,小弟的世子身份有些特别,可它有利也有弊。老哥最清楚,徐温是什么样的人。徐温若是晓得小弟的身份,会让小弟在他的地盘上肆无忌惮?小弟现在是捆着手跟人打架。不想被人揍死,只能靠灵活腾挪。不用世子这块招牌,未必就不行。能成大事未必就是世子,世子却未必能成大事。想想黄巢造反以来,有哪个李唐亲王、世子能成气候?处尊养优,龟缩在神都的皇宫、王府里面,等同废物。虽说是祖宗规矩,可哪有活人会被如同僵尸一般的规矩捆死?在神州,不懂得经权两字,怎么能生存?家父能够逃到江南隐居,看起来有些窝囊,起码晓得权变。倘若不是世子,就一定坐着等人家来揍?杀人犯成汭都能依托被杀得只剩下十七户的荆南,招揽流亡人士,励精图治而成为拥有十州的荆南节度使。莫非龚宰、李邈、石斛还不如成汭之流?我们完全可以依托金陵做出一番属于我们自己的事业!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我们得先活下来!只有活下来,才有机会谈将来。如何能活下来,而且能活得好,从鄂州开始,小弟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思来想去,小弟准备以赚铜钱的名义成立一个商社,从事货运、贩运的商社。如今吴国所有人都晓得,扬子江流域土匪横行。商船若想能够顺利通过,必须得招募一些有力气的人。这样一来,我们手下弟兄就算多些,也不会引起徐温的联想。小弟世子的身份,徐渊肯定已经晓得,至于徐渊有没有替小弟保守秘密,小弟就办法猜了。这得看小弟有什么样的言行举止,会不会构成危险。徐温若是觉得小弟有什么企图,老哥想想,不用说商社,就是连小命,都可能会没有。吞舟之鱼,砀而失水,则蚁能苦之。如今,我们都是失水的吞舟之鱼。小弟组建商社,徐渊肯定会鼎力支持。如此一来,就可以一举两得,赚了钱又发展了实力。至于成立商社所需要的铜钱,老哥清楚,只要小弟有脸张口,就能借得到。有些脑的人都晓得,在神州,先有权后有钱而不是先有钱后有权。徐温不担心谁赚了他的钱而担心谁夺了他的权。你赚了他最多的钱,徐温想到要时,随时都可以要回来。等商社稍稍稳定,再看形势,慢慢组建我们自己的帮会。”

    “好主意!”连杀人放火都铁了心,石斛筹建商社,龚宰、李邈当即赞同。

    “少东家组建带有帮会性质的商社确实是一个好主意。可以消除徐温的猜疑,也容易取得成功。想赚钱,赚大钱,你首先得是他们的人。外人,最多只能捡一捡银末。少东家将成为朱雀门女婿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情。根本用不着过多的张扬,吴国上下都会晓得少东家是徐家人。凭着徐家女婿这一身份,想赚多少钱随少东家自己喜欢。对徐大当家来说,筹建商社所需要的那点资金,塞牙缝都嫌不够大。”

    “回去跟家父商量一下,小弟再决定最后向谁伸手要铜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