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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达尔根(三)

    大多数德国人一天只吃两顿,MUZE因为工作强度高,上下几乎都吃三顿。不幸的是,偏胖的施里弗不在此列,所以午餐只是象征性地陪客,吃了点水果和面包便急匆匆地离去。幸好还有人,不然简越只能孤零零地吃饭了。姚善誉刚从波兰普夫镇赶回来,准备一起参观DGN。

    吃饭的地方是商务包间,很安全。姚善誉没有浪费时间,开始讲述走访查到的资料,尤其是跟华裔工程师相关的。简越静静地听着,比对M组沃林部的调查报告,心里慢慢有谱了。

    想做汽车,不能不研究三大件——发动机、变速箱和底盘;想做好三大件,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找可靠的关键零部件巨头当盟友,共享部分技术资料,要么自行研发;想开得舒服,三大件匹配的完美度不能低。

    底盘是汽车的骨骼,直接关系到汽车的安全性、cao控性和舒适性。发动机是汽车的心脏,直接关系到汽车的动力性能。发动机的动力传递到驱动轮上需要媒介,而不怎么起眼的变速箱就是这个无比重要的媒介,堪称汽车的中枢神经系统。

    MMI在95年决定进入汽车关键零部件市场的时候,就将变速箱尤其是自动变速箱作为头号重点项目来抓,高薪聘请了一位资深专家马尔库斯-哈施克博士当变速箱事业部的经营董事长。哈施克很能干,也很有事业心,利用自己在业界的关系迅速搭起了变速箱事业部的框架,并主导了西格尔变速箱工厂的建设和生产。沃林汽车使用的SF4A(前置前驱4AT)和SF5M(前置前驱5MT)市场反馈都不错,尤其是SF4A。2000年6月SF4A-B推出后,沃林汽车的自动挡销量大增,每卖出三台车就有一台自动挡,出口到美国的更是清一色的自动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台出色的4AT是MMI和沃林重工分家的导火索。

    西格尔集团成立时,沃林重工的技术实力远不如MMI,在合作中处于绝对下风。德国人和波兰人骨子里始终不太和睦,西格尔技术中心成立后,双方的技术力量一直未能深度融合。西格尔集团逐步沦为组装厂,合资双方依照贡献比例,而不是股权比例分红。99年2月沃林集团成为波兰人控制的独立企业后,更是加剧了这种势头。MMI在乌瑟多姆岛加尔茨镇设立了汽车零部件研发和生产基地,沃林重工在什切青市设立了研发和生产基地,双方制造的零部件运到普夫镇西格尔集团组装,然后发往沃林汽车。

    欧洲手动挡是绝对主导,常规手动变速箱技术含量不高,容易研制,沃林重工因此更重视发动机,尤其是柴油机的研发和制造。孰料沃林汽车的汽油车出口量远超预期,客户更喜欢自动挡,沃林重工判断失误,大败亏输。此外,沃林重工和沃林科技的研发能力增长迅速,不甘心给MMI打下手,管理层一直想往中高端发展。两者相加,合资双方的矛盾日益明显。西蒙-季拉斯基当选沃林科技总裁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中间派纷纷站队,2001年5月底西格尔集团已处于事实上的分裂状态,所以7月的分拆方能如此轻松。

    根据分拆方案,西格尔底盘划归沃林汽车,西格尔发动机、变速箱、汽车电气划归MMI,剩下的企业留在西格尔集团,直接上级是沃林重工和沃林科技。简而言之,生产关键零部件的企业并入MMI,生产普通零部件的企业并入沃林重工,沃林汽车以后只负责研发整车、底盘、组装和销售。

    协议签署后,MUZE第一时间成立了加尔茨集团,整合汽车领域的产业。分家了,无需再担心被波兰人暗算,MMI和扎赫将先前隐藏的实力全部释放,PNS动力、DGN变速箱、加尔茨汽车电气、加尔茨液压件、安克拉姆离合器等子公司一周内便满员。

    波兰民族主义势力想得很美好,留住人才即可,孰料事态的发展完全出乎他们的预估。近五成的波兰关键零部件工程师选择加入MMI和扎赫控制的加尔茨集团,四成选择加入沃林汽车,只有一成愿意跟着沃林重工和沃林科技走。可以说,此次分家,沃林重工和沃林科技一败涂地。波兰民族主义势力不但没拿到想要的自动变速箱制造技术,反而给加尔茨集团贡献了一批不错的工程师和技工。

    “波兰人认为L50泄密案是德国人的阴谋。”姚善誉说:“我走访过的华人工程师也认为德国人的嫌疑比波兰人大,目的是独吞胜利果实。你在MUZE没有股份,现在MUZE正常了,你管不住德国人了。”

    简越摇摇头,“我虽然没有股份,但MUZE没人敢真的整我,以前不敢,以后也不敢。欺老莫欺少,德国人同样懂这个道理。我不但在MUZE有庞大的关系圈,而且在德国之外还有一批亲自掌控的产业。”

    姚善誉叹道:“我要是早些认识你就好了,以我的能力,绝对能在MUZE中有一席之地。说实在的,我不是非常看好你的中国计划。民营企业在国内一旦壮大到某种程度,政府肯定会出招。别的不说,你偷逃的个人所得税就不是个小数目,如果回国,税务部门随时可以拿你开刀。——哪里不对?”

    简越一脸的鬼笑,“我今年6月18号之前一直是别人养着,账上常年只有一万多马克。我这次去美国留学,德国的亲朋好友发现我太穷,美国消费高,很难过得好,于是赞助了200万马克。我说我很穷,你们一直不信。”

    姚善誉撇撇嘴,“你要是穷,地球上就没有几个富人。我猜你准备一路乞讨,然后带着炒股所得回国创业。”

    简越笑道:“知我者阿善也,难怪我们能一见如故。”

    姚善誉一呆,“我只是开玩笑,你不会是认真的吧?”

    简越正色道:“我就是这么想的,你没猜错。你没发现阿普要了我的银行卡号码吗——就是准备给我打钱,他知道我的习惯。”

    姚善誉被打败了,看了一下表,抓紧时间吃饭。简越吃完了,笑眯眯地看着,不时调侃几句。姚善誉充耳不闻,专心对付饭菜。简越无奈之下只好看其他的,也需要看看。

    这座餐厅本质上是咖啡厅,隶属于优立得餐饮的子公司Gebid,主要服务对象是游客。2000年5月,优立得餐饮超出了原始框架,用子品牌Gebid进军咖啡厅和酒吧。优立得在饮料领域布局完善,价廉物美的Gebid大获成功,短短一年便在欧洲开了500余家分店。Gebid虽然收费不高,但跟优立得餐饮城一样,干净整洁,内部装修温馨。来这里的人除游客外,还有三五成群说着东低地德语的本地人,服务员与他们很熟,显然这些人常来,将这里当成了社区活动中心。

    “我吃好了。”姚善誉说完起身走人,简越忙跟上。两人到柜台后,姚善誉掏出UEP付了帐,然后带着简越直奔DGN总部。目的地只有400多米,两人都没来过这里,因此步行前往。

    公共地带不适合谈机密,简越也不想说话。他不说话,姚善誉也不吭声,不过走了一阵,终于忍不住了:“用UEP的人真多啊,难怪欧委会坐不住了。真没想到一家企业能做到如此骇人的程度,居然能在部分地区架空本国货币。西滨海省的UEP也是泛滥成灾,只要能刷卡的地方几乎都能刷UEP。你怎么不说话?”

    简越微笑道:“我需要说什么,我没你这么时尚,到现在还用现金和普通银行卡。在我心目中,现金和银行卡足够了。”

    姚善誉很无语,懒得继续,加快脚步。这厮走路厉害,动作频率高,不过简越身高腿长,加上每天都坚持锻炼,轻松跟上。加尔茨镇很小,只有两家上规模的工业企业,一家是PNS动力,在这条路的北边,占地近350亩;一家是DGN变速箱,在路的南边。这里是DGN的总部加研发中心加试制工厂加主生产基地,因此占地面积比PNS多出一倍,约700亩。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DGN大门,办好登记手续,到行政楼找DGN董事长哈施克博士。无他,哈施克是姚善誉的师兄,同样毕业于亚琛工大,导师还是姚善誉导师的朋友。

    到的时候,不仅哈施克在,研发总监沃伊特和副总监施里弗也在。双方一阵寒暄,沃伊特拿出一叠文件,笑道:“先签保密协议,然后我们才能带你们参观。”

    简越扫了一遍,提笔签了,用的是华语名。姚善誉很郁闷:“你图一时痛快,现在麻烦多多,大老板进自己的产业居然要签保密协议,十足滑稽。”

    简越无奈地笑笑,以前还可以利用波兰人和德国人的矛盾打擦边球,现在不行了,德国联邦安全部门对DGN盯得很紧。DGN越强,监控力度越大。柏林的态度很明确,赚钱可以,挖技术免谈。更大的麻烦是,MMI和扎赫垂直整合度高,大多数核心零部件如滑阀箱、TCU、液力变矩器、换挡离合器、行星齿轮、变速箱轴承等均自产,现在这些企业通通被并入加尔茨集团,没有一丝空间可钻。除非将来明月科技能取得实质性突破,否则华夏事业群和德国事业群之间将一直保持商业合作伙伴关系。解决方法也有,就是换国籍,可惜副作用太大。

    “你要理解我们。”哈施克说:“DGN不是伽俾额尔一个人的企业,我们能发展到今天这个程度,主要是因为国籍,而不是资本。如果我们不是德国公司,就很难通过收购审批,更不要说与部分德国同行共享技术资料。”

    姚善誉不服:“产品概念与前期设计开发、工程化开发、样机制造、三高试验标定、匹配都极耗时间,而MMI研发出SF4A只用了不到三年,正式装车销售只用了五年。唯一的解释是用钱堆——用钱买专利,高薪聘请经验丰富的变速箱工程师,不计成本提前建设变速箱生产线。如果没有伽俾额尔调集大集体的资源倾力支持,仅凭德国人的力量,DGN根本发展不起来。没有沃林汽车,DGN什么都不是,而没有伽俾额尔,就没有沃林汽车。DGN本质上就是伽俾额尔一个人的企业,如果不是他,DGN引以为傲的SF4A还停留在图纸上,DF6A还在想象中,DF6M还在实验室里。”

    没人接口,姚善誉继续:“伽俾额尔的原始资金都来自于中国,是云越集团和立宇集团支持了莫琳机械的建设。DGN的源头是成立于94年11月的莫琳机械传动部,而不是MMI汽车事业部。DGN本质上是中国企业成立的海外研发中心和制造基地……”

    “停!”简越说:“我今天必须跟你说实话——莫琳机械80%以上的资金来自于德国人。我伯父并不赞同我贸然进入汽车关键零部件市场,给的钱限定用在MVTI上。他没你想的那么睿智,更没有你想的那么大方。匡特家族同意给那么多钱,主要是想培养一个合作伙伴,而不是我卖的技术真的值这么多钱。换句话说,大半是给我的风险投资。”

    姚善誉愕然道:“不会吧?”

    简越严肃道:“我们投缘,你又成熟,因此我不想骗你。莫琳机械的初始投资的确来自于云越集团,但只有5000万马克,而且不是一次到位的。我无法说服我伯父增资,只好到处找钱。莫琳机械的汽车改装厂上轨道后,乌德家族投了5000万马克,我又让巴克豪斯-乌德的父亲安德森-乌德担保向德意志商业银行借了3000万马克。维恩家族也在莫琳机械投了钱,而且不少,后来转成优立得的股份,因为他们不怎么熟悉机械,也不想继续深入。我最艰难的日子是94年到96年,那两年你可能听其他留学生说过,以为我很舒服,但事实相反。我过得很辛苦,非常辛苦,几乎精疲力竭。”

    姚善誉欲言又止,简越缓缓继续:“我知道你心里仍有芥蒂,认为我偏向于德国人过多。现在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MUZE的实收资本96%来自于欧洲,云越集团和立宇集团给的钱连塞牙缝都不够。它能发展到今天这个程度,至少70%的功劳要算到德国人头上。DGN同样,没有哈施克博士、沃伊特博士和施里弗博士,这家公司走不到今天。哈施克博士和施里弗博士是95年加入的,沃伊特博士是96年加入的,都在我最艰难的时期帮了我的大忙,还认购了部分内部债券。DGN以前不是我一个人的产业,现在不是,以后也不会是。还有,ZAF不是什么家族基金会,而是一个公司型基金集团。你们误解,是因为它只接受特定对象注资,管理方式很像家族基金。”

    姚善誉惊呼道:“原来你小时候就喜欢玩传销!”

    听众都笑,哈施克说:“伽俾额尔的确喜欢玩传销,不过我们是自愿加入的。我们相信他的眼光,也都认为变速箱产业有前途。事实证明我们当初的判断没错,DGN发展迅速,我们持有的股份越来越值钱。舒曼,你是专业人士,我就不开玩笑了。制造工艺和匹配是自动变速箱的核心技术,我们从不接受参观。如果不是伽俾额尔跟DGN有如此深的关系,我们也会拒绝你们过来参观。”

    姚善誉叹道:“我刚开始以为是伽俾额尔不信任我,没想到还有这样一段故事。行,我签。”

    没人调侃,三位高管都很忙,没时间开玩笑。两位访客办好手续,在施里弗的带领下开始参观,首先是技术中心。

    DGN暂时只有一个技术中心,分成三部分——研究部、产品开发部和应用技术部。研究部主要从事基础性研究,搜集技术情报,分析竞争对手的技术,确定研发方向;产品开发部设计和开发新产品,赚明天的钱;应用技术部完善现有产品和制造工艺,降低生产成本,培养制造工程师、维护工程师和技术工人。

    施里弗没有带访客参观研究部和产品开发部,不过简越不需要看,因为哈施克回伊斯马宁的时候给过他一份资料。为抢占变速箱领域的制高点,劈开老牌巨头的技术壁垒,ZAF持续投入巨资研发新技术。DGN将大集体相关的研发部门全部收归麾下,PNS也正式成立了电机公司,为未来做准备。两家公司在汽车动力总成上紧密配合,技术资料共享,匹配的工作量大降,完善度越来越高,用户体验满意度逐步提升。汽车巨头们的成功经验让后起者沃林汽车受益匪浅,少走了很多弯路。

    姚善誉比颜子鹏识趣,不喜欢顺杆往上爬,在应用技术部看得津津有味。他为此行做了很多功课,也不得不做,因为回国后他将主持组建明月变速箱。一旦项目启动,DGN就没有这么宽松了。

    技术中心看完,立刻转到工厂。简越很惊喜地发现工厂里有大批熟悉的面孔,一路打招呼。小老板大驾光临,熟人们都很高兴,他们不像管理层想得那么多,有问必答。施里弗苦笑之后无可奈何,幸好简越意识到了,放下好奇心,不再追根究底。逛了一圈便出来,告别施里弗,坐着DGN的公车径直返回UBK。

    “有压力?”

    姚善誉哀声道:“我一想到国内的车用精密零部件工业基础就一阵阵头大,设计工程师、产品工程师、材料工程师、制造工程师、测试工程师、技工等等,没有不缺的。SF4A里用的精密零部件,国内很难找到替代供应商,就算是云越集团生产的齿轮和轴也无法满足SF4A的要求,更不要说DF6A了。”

    简越心有戚戚然,也许01年在中国上马自动变速箱太早了点,国内乘用车销量不足130万辆,汽车类人才严重不足,什么都要自己培养,培养出来之后还不一定留得住。

    正想着,姚善誉问:“DGN是不是有四个事业部?”

    简越点头,随即补充道:“MT、AT、DCT和CVT,目前以MT和AT为主,以后将以AT和DCT为主,MT和CVT为辅。我得提醒你,DGN在MMI内部被称为达尔根传动,96年2月沃伊特博士加入时便已经存在了,现在只是为了避免与城市重名,才改称DGN。MUZE前后投了30多亿欧元的研发经费,达尔根传动在AT、DCT和CVT三个领域都持有多项重要专利。”

    “苦也!”姚善誉捶胸顿足,“我以后的日子难过了,——你为什么要在德国跑得这么快?”

    简越说:“不是我要在德国跑得这么快,而是不得不跑这么快,竞争对手不会等。即使我停下,这些技术未来也到不了中国人的手上。”

    姚善誉沉默片刻,“你回国后准备按汽车界的游戏规则cao作,对不?”

    简越笑笑道:“我是商人,不会冒着被打得满头包的风险去当救世主。就算我肯冒险,也没人会感激。换句话说,任何可能会勒紧我脖子上绳索的cao作我都不会去做。”

    姚善誉怅然若失,简越暗叹一声,首次觉得人才策略失误。每个人都是时代的人,他跑得太快了,与这个时代脱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