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生死难再匹(2)
夜半。 醒转时酒力散去,额头兀自阵阵发紧。阿七揉着额角爬起身,推门而出——庭中草木簌簌,廊下几盏八角宫灯亦被风卷得忽明忽暗,唯有东厢窗棂透出些微光亮。 阿七便悄然止住欲随自己而来的值夜婢女,独自沿着抄手游廊走去。却见东厢房门虚掩,又举目望了望天际,弦月悬在半空,阿七未免有些诧异——犹记得赵暄昨晚临去时,曾嘱咐自己不必等他,却为何回的这样早?不觉抬手推开门扇,悄悄走了进去。 一丝酒气扑鼻而来——阿七原是宿醉将醒,不由得胸口一阵翻涌。暗想赵暄虽人前善饮,她却从未见他独自饮酒,心中更添了几分疑惑。此时抬眼望去,入目便是案角一盏素纱灯,笼着薄薄一圈光晕,凄凄清清倒好似窗外的月色;而案上略显凌乱,地下散落了几处纸灰,犹有余烬,想是尚未焚尽的信札。 暄一袭白衣,正将手中笺子凑至烛火之上——本是极难燃的罗纹洒金宣,谁料火苗却顷刻间腾起。 阿七“哎”的一声,急步上前去拍他的手,却见他轻飘飘将那一团火丢下,低声向她道:“不妨事,纸上浸了酒。” 暄言语间难掩倦怠,在她面前绝不似往日那般光景——阿七心觉有异,却不知该从何问起,讪讪收回手,自去边案上寻了香匣,向香炉中添了几片素香;因见房中并无侍女,遂又替他斟了茶。 暄恍如未觉,仍是凝神坐在灯下,若有所思。阿七无心搅扰,犹犹豫豫待要离去,便听他淡淡说道:“只添香奉茶,亦不多言多问——将读了两日女诫,便这般乖觉贤淑了?” 一句戏言足以将她打回原形——阿七立时驻下步子,回身拽过一只圆杌,不慌不忙向桌案跟前坐下,打叠起精神正要反唇相讥,却见暄拍了拍膝上,低唤道:“来——” 阿七只微微一窘便过去坐了,由着他就势将自己揽在怀中,又递上一只笔来:“篆儿说你字写得好,写与我看看。” 阿七依言接过,因见壁上挂的山水长幅,便随手写下画中一句题诗:“玉人已随轻舟去,断云残月杳音尘。”写到此处不禁又向画上瞥了一眼,拧眉笑道,“这便是替我向王元浩求的画儿?难怪听篆儿说,当日险些被你撕毁,又特为拿出去找人修补。”又笑,“这个篆儿,瞧着稳妥,还真是多嘴。” 不需思量,便知他得这幅画的当口,正是自己被恩主追回,乘舟顺籍水而下之时。彼时只想着此生缘尽,相见无期,又岂会料到还能有今时今日? 暄轻笑不言,只握了她的手,续着她所书的一行字,又写下一行,提按顿挫间,行笔倒与她的有八九分相似。 阿七便不屑道:“仿人笔墨又有何难,你写一个,我仿与你看。” 正说着,却听门外一声轻响,暄沉声道:“进来。”手臂仍稳稳将阿七揽着。 来人是一名年轻男子,行色匆匆,周身犹带着外头的清寒之气——阿七垂目望着面前的纸笔,听那男子单膝跪下低声回道:“。。。。。。宣王爷,殁了。” 除却窗外乍缓乍急的风声,房中一片静寂。 心中再难抹去一个念头——身后这男子,今夜等的便是这句回话。 “。。。。。。世子呢?”阿七嗓音清冷,问道——心中暗悔,她原不该问,终究没能忍住。 为父者因“痼疾”命丧囹圄,为子者又当如何? 来人悄然退下。半晌,方听暄答道:“世子羁押于西陵。正是这几日的事。” 一听他坦然道出,阿七心已软了下来,涌到口边的诘责之语也不肯再说,只喃喃道:“你早料到宣王难逃一死。。。。。。” “迎回岚帧公主,也难保她父兄无虞。。。。。。”又是沉默许久,暄沉声说道,“恰恰因公主下嫁西炎,圣上更须绝了后患。” 岚帧公主莫不正是阮暮锦?他们要往固宁去寻她?阿七怔怔将暄望着——他眸中既无悲悯,亦无忧惧。 兔死狐悲,唇亡齿寒,宣王之今日,未必不是得势者的明日,又何须她提醒他如何自处?阿七心知自己该适可而止,却仍是接着说道:“仲秋夜宴,太子原意是要与你修好,怪只怪我思虑不周,横生枝节。若是因我害你与东宫失睦——” “我分明一退再退,昳却从未体谅我的苦心。”暄未料到阿七会突然提及此事,冷冷将她打断,“此番即便没有你,亦早有人密报东宫——诬我借机诱杀五千营主帅成沛。成沛之死于东宫而言,不啻断其臂膀。而撇去这些统统不论,我早说过,不论何人,若令你深陷乱局,以身犯险,我必不能饶他!” 阿七低声说道:“无论殿下要做什么,若是因云七而起,便是不值得。” “值得与否,我自会定夺。”暄神色更是冷淡下来,“你不必多说!” “我偏要说!”只见阿七立时红了眼眶,揪着他的衣襟,伏在他肩头哽咽道,“我不要你我像赵绫菲陈书禾、燕初格侓那般下场!我只要你趋福避祸,一生顺遂!” “罢了罢了。”暄和缓了语气,轻拍着她的脊背安抚道:“好好的,这又是怎么说?”又笑着,“回回不是撒泼便是上脸,如今竟连句重话也说不得了。” 阿七习以为常,顺势向他襟上蹭了一回眼泪,又忆起方才的话,忧心忡忡道:“绫菲并不在固宁,此事倒要如何了局?”想了想,又觉尚有余地,“听闻流徙固宁者,九死而一生,何况公主又是千金弱质之体——即便不能迎回公主,亦是常情。” 暄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形容,淡淡道:“需得看书禾如何行事了。” “陈书禾?”阿七一怔,“竟是陈书禾。。。。。。” 未尝相思苦,莫笑他人痴。眼前现出当日绮桐馆中的一幕,暮锦与书禾隔帘而立,近在咫尺,却亦是相距天涯——如今易地而处,竟比当日更令阿七感到痛彻心扉——许或陈书禾,也并非那般可恶可恨;求而不得,他也不过是个可怜人。 “现今看来,既是不能保全父兄,封作公主嫁去西炎,倒不若隐姓埋名流落民间。”只听暄又道,“不出一载,西炎祸乱一起,柯什王室必将岌岌可危,嫁与幽酋千桑,绝非长远之计。” “你说的可是衍西战乱?”阿七忙道,“此番触犯边境的,并非柯什王族,且柯什王又多次向大衍示好,又怎会——” 暄轻轻瞥了阿七一眼,道:“难不成你果真以为,你那乌末兄只是一个北祁的马贩子么?” 待那贵客姗姗来迟,已是月上中天。 隔了琉璃嵌牙围屏,便见一名锦衣男子步入席间,笑语宴宴,执杯与众人寒暄。 少顷,婢女引了男子绕过围屏而来。绿绮微一凝神,起身施礼道:“奴家见过卞公子。” 男子探身将她扶起,口中轻笑道:“姑娘叫我什么?如今姑娘与卞四,倒如此生分了么?” 绿绮闻言,一笑,又福了一福:“允郎——” 二人只叙了片刻,外间便不断有人来请,绿绮并不往席间陪酒,只遣婢女与众人告罪。因见卞四独自出来,便有人一面高声笑嚷:“如今允之兄远道而来,亦请不动绿绮姑娘,我等哪还有缘得见了?”一面又上前来殷勤招待卞四入席。 卞四稍作谦辞,便被众人推至席首。来客倒有六七人,皆为陵溪、靖南、青城等地的世家子弟;北衍高门望族之间,本就多有姻亲——座中便有一对靖南吴姓堂兄弟,吴国晙、吴国昭,吴家乃是与青城肃氏齐名的江南大族,族中与京城卞家、定洲司徒氏皆有瓜葛——司徒文琪之母吴氏,正是此二人的嫡亲姑母。 卞四乃是八面玲珑之人,交游甚广,相熟者皆知他随和好性,吴国昭又自恃交情与别个不同,直道卞四来的迟了,执意要他连罚三杯方罢,余者也纷纷附和。 卞四难以推脱,少不得依言照做——不想待婢女将那酒杯奉上,竟是南人分酒用的硕大酒樽。 卞四饮尽一杯,一面亮着杯底,笑向众人道:“今日初来乍到,莫不是卞某何处开罪了诸位?” 那起人方才等得久了,各自面上已带了几分薄酒,下首便有一名年岁稍轻的笑道:“岂敢岂敢,皆是国昭兄的意思!” 吴国昭吴国晙正一左一右陪坐,那吴国昭便也借着酒意,向卞四道:“有何不敢?你与你主子,拐着弯消遣完了定洲,又来消遣我们——大伙评评,该不该罚!” 众人大笑,连声道该罚。 吴国昭眼见着卞四不动声色又是一杯见底,接笑道:“且不提定洲邬氏,倒是司徒老爷子,想必如今更添了年岁,心宽体胖,精力越发不济!上回你们打着替宫里采买的由头,便将他们定洲这点子家底摸个一清二楚,今回莫不是将咱们陵南世族与那起西北蛮夫一般看待?若依我说,三杯还是少的!” 卞四心下明白,吴国昭所指,必是宸王被困,迫使定洲各大世家筹措赎资之事,抑或自己与兄长卞审借采买宫瓷之际搜罗定洲官册券契户籍等等走漏了风声——倒也不好明言,一面含糊其辞,一面笑着讨饶,只推说不胜酒力。 吴国晙不似其弟那般心性爽直,便在一旁打岔:“出门前叔父还叮嘱,贵客远来要好生款待,如何就忘了?” 可巧此时屏风后琴音一转,忽而换了一支曲子,席间便有人借此附和道:“既是不胜酒力,余下这最后一杯,不罚也可——改罚允之兄将绿绮姑娘请出与诸位一见,如何?” 卞四面上似有几分为难,却也依言遣了一名侍女往屏后去传话。不多时侍女回来复命:“姑娘谢过诸位公子盛情——” 一言未尽,吴国昭便冷笑一声:“少与我这里惺惺作态!如今这绮桐馆不知立的哪门子的规矩!若是陈书禾来请,她也不肯露面么?倒也怪了,既是自诩心比天高,却偏偏瞧上一个钻营奔竞之徒。” 吴家乃是可与姬氏比肩的前朝望族,而吴国昭瞧不起庶族白衣,较寻常世族子弟更甚,故而众人俱是讪讪陪笑,一顿劝酒布菜遮掩过去。 谁成想琴声一滞,那女子竟绕屏而出,唇带浅笑,向众人盈盈施礼道:“奴家虽是低贱之身,却也自认知礼有节;恰如陈大人,出身微寒,却无碍他心贵如兰,即便是某些世家子,也难望其项背——” 绿绮听不得旁人随意诋毁陈书禾,而她这一番话,亦恰恰碰到某人痛脚。“好一个‘心贵如兰’!”那吴国昭起身接话道,“听闻姑娘亦是饱读诗书,博古通今之人,殊不知古书有云:高下有别,士庶天隔,是为正道?” “奴家实不曾读过什么书,何况是古籍?奴家只知即便圣人所言,亦未必句句至情至理。”绿绮浅浅一笑,又道,“若论士庶高下有别,当今天家,由前朝至此,传世亦不过三百年,比之姬、吴、肃、邬、卞、云、潘、司徒八大世家,自是远不能及,如何却能君临天下,百国来朝?” 众人不意这女子如此巧辞善辩,搬出赵姓皇族压制诸姓,倒叫吴国昭难以反驳——赵姓初得天下之时,门第确然远远不及姬、吴等等诸姓,曾有好事者道靖州姬氏不与皇族联姻,看似明哲保身,实则却是作为中土第一世家,骨子里便轻视赵姓的根基浅薄。 而即便根基浅薄,毕竟贵为皇族,此刻若是再辩,未免有大不敬之嫌,偏偏这吴国昭恼羞成怒,口无遮拦道:“便是天家又如何?先帝亦曾亲口说过,‘二百年天子,尚不及姬吴’!” “国昭!”吴国晙忍不住在旁斥道,“休得胡言!” 此时绿绮却谦然笑道:“既是先帝也如此说,吴公子所言极是,奴家甘拜下风。”一面说着,竟由婢女扶着,款款自去了。 所谓高下立见,也不过如此——吴国昭此刻方回过神来,惊觉自己失仪,面上一阵红红白白,酒意也散了大半。 卞四不禁将抚掌大笑:“好一个绿绮,经年未见,更令人刮目相看了——” 吴国昭虽性急好辩,却非心胸狭窄之人,此时自嘲一笑:“怪道明苡也拿她不住!今日一见,方知果真是个奇女子,吴某才是甘拜下风!” 一时重又落座。席上又是觥筹交错,又兼高谈阔论。卞四虽看似不折不扣的闲人,而体己的旧交故友,却皆知他手段活络,消息通灵,难免被众人追问京城之事——卞四揽过身旁一名姬人,执盏笑道:“如此良宵,与其清谈误国,不若只道风月——” 众人倒也捧场,道起前不久上陵围猎一事。说起此事,又有人提及太子大婚——江北世族,虽也注重门第,却不似陵南诸世家,决然不与异族结为姻亲。当日衍祁议和,两国联姻,陵南世族一致极力反对;衍帝却倚仗衍中邬氏、司徒氏及沐阳潘氏,执意命人前往祁地迎回郡主——如今大礼已成,尚有南人对此颇有微词。 而青城肃氏,原已是诗书钟鼎之家,又将嫡女送入东宫,到头来却只封作夫人,且连封号亦无,只取姓氏称“肃夫人”,更被后入东宫的蛮邦之女压下一头——叫陵南世族如何能服! 偏偏此后肃夫人之父肃恒,亲由青城将太子与北祁郡主的大婚贺礼送入京中——贺礼正是肃夫人一母所出胞妹亲手绣制的一幅雪梅。而肃夫人的胞妹,亦正是人称北衍绣艺第一、才女之名冠绝江南的肃氏玟秀。据传雪梅历时半载方得绣成,绣成之日,那芊芊弱女心血耗尽,险些一病不起。 名门之女,又是丽质天成,本就惹人怜惜,更令人倾慕不已,如今再添了这些前前后后林林总总——谈及此处,席间已是义愤填膺。 内中倒有两人月前曾受邀往上陵围猎,却因储君禁足东宫,倒无人见过那异邦蛮女——便有人问卞四,可曾得见那储妃是何等三头六臂的粗鄙女子? 卞四此刻哭笑不得,随口说道:“我亦无缘得见。宸王爷自祁地将储妃迎回,倒曾见过真容。只说此女容色端方,不可多得。” “容色端方?”众人不禁笑道,“宸王爷阅人无数,却只道这女子‘容色端方’,想来不过是虚赞吧——” 卞四正不知如何作答,又有人道:“前些时日在京中,传的沸沸扬扬的两件事,头一件便是宸王爷自祁地得了一名绝色男宠,莫不正是上陵围场中被人劫了去的那个?” 卞四干干一笑。只听那人又道:“至于这第二件么,便是允之兄你——” 卞四终是忍不住将其打断,一面起身,一面拱手笑道:“诸位,容小弟失陪片刻——” 一时借口离席,出了花厅不远,却见花荫下立着一个小丫头,频频回顾,似是等什么人。卞四近前去一瞧,却见这丫头将将及笄的年岁,素净脸儿,偏有一粒朱砂落在眉间,叫人过目难忘——不禁笑问:“何事?” 那丫头赶忙福下身去,略带赧然道:“绮姑娘命婢子在此候着公子。。。。。。公子近日若有闲暇,请往绮桐馆一见。” 卞四笑道:“即便你们姑娘不请,卞四改日亦要登门叨扰。” 因那丫头矮下身去,卞四一眼瞥见她乌油油的发髻上,簪了一根青玉簪子——他对瓷器玉器素来极为上心,此刻瞧着那簪子,更是无端觉得眼熟,心念一动,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何时跟着绿绮的?” 小丫头微怔了怔,低了头细声道:“回公子,奴婢叫韵儿,月前才跟着绮姑娘的。” “韵儿。。。。。。好名字。”卞四若有所思,温言又道,“你且去吧。” 秋分已过,眼瞅着便是寒露——房中满是艾草之气,阿七呆呆望着头顶的缃色纱帐,一嗟三叹——天这样凉,却仍旧蚊虫不绝,害得她夜夜悬着帐子!最可恶之处,便是这蚊虫旁人一概不叮,却独爱叮她一人。 赵暄甚是诧异,却也并不多问——如此招蚊虫待见,往年夏秋却是如何过的? 阿七自是不愿与他言说。先时在陵溪,皆是湫檀与她的驱虫香丸,无香无嗅,却极为经用;春上北来之时,原想着不出月余便会回去,随身竟只带了一丸!谁料如今已然用尽——思此及彼,往岁一情一景,不经意想来,竟是历历在目——不禁凄凄然再叹一回。 正自躲在帐中摧心伤肝翻来覆去,却觉有人撩起帘帐进来。阿七不喜许多人跟着服侍,在这宅中安顿了几日,身边只留了篆儿小环二人,眼下也早早打发她们去了耳房歇下。 因听那步履不疾不徐,阿七便知不是篆儿——将脸埋在枕上,闷声道:“殿下今晚怎么有闲过来?”说来自听闻宣王薨逝那晚,二人已有数日未见。 话一出口,自己先撑不住偷偷笑了——听着倒似久候夫君不至的闺中怨妇。 回身瞧时,却见暄手中端了小小一只扣盅,一面向她身旁坐了,一面揭开盖子自尝了一口。 阿七立时闻着一股药草气,不禁起身凑上去,抬手拭了拭他额上,并无热度,奇道:“如今竟还需汤药么?” 暄却将那盅子递与她,“前几日蓝思正不是来与你试过脉息?” 阿七拧眉接过,“我早便好了。若有不好,亦不是寻常药剂便能医的,往后不必再劳烦蓝大人。”口中虽如此说,却仍是乖乖饮尽。
“统共不过四五剂,吃过便罢。”暄随口说着,睇她一眼,却见她眉心仍是拧在一处,不禁笑问道,“方才我亦替你尝了,便这样苦么?” 阿七双目望着别处,怔怔答道:“药苦了便好。。。。。。总好过甜的。” 暄眸底悄然黯了一黯,将阿七拉至身前,抚着她的发低声问她:“为何说苦的好过甜的?” 阿七轻轻笑着:“小时候病了,嫌药苦不肯吃,便有人骗我说,药是苦的,方能救命,若是甜的,那便是夺命的毒了——” 暄亦笑道:“蠢材,这话你也肯信么?” “信!如何不信?”却见阿七偎在他怀中呆呆笑道,“你不见那林中的菌子,愈是光艳的,愈是有毒么?” “又是什么傻话?”暄唇边勉强挂了一丝笑,“这与甜,又有何干?” “光艳的树菌,妖冶的女子,利刃之上的蜜糖,一触即破的美梦。。。。。。”阿七将面颊轻轻蹭着他的胸口,细声叹道,“皆是甜的。。。。。。” 暄心头一紧,突然捏起她的下颌,直直将她望着,“。。。。。。你可知自己说的什么?” 阿七晃过神,浅浅一笑,悄向他道:“不曾说什么,方才俱是唬你的。” 她原是存了几分促狭之意,不想这男子眸光渐深,指尖将她捏的更紧——下颌吃痛,她才知许是自己说错了话——他何时变得这般小性?竟是半点儿也戏弄不得! 未及多想,恶狠狠的吮吻啮咬已落在她唇齿之间,她好似枝头瑟瑟秋叶,一时间只能任那骤雨疾风肆虐索取。。。。。。恍惚中又听他在自己耳畔恨恨道了一句:“敢再有下次——” 再有下次会如何?她紧紧攀着他的肩,早已想不分明——他的声音没入不知谁的喘息之中;夜凉如水,她却渐渐被他灼的周身guntang,终是在他指间唇畔一寸寸燃尽。。。。。。 睡梦中本亦是一番鸳鸯交颈,蜜意春情,谁承想旋即便化作重重魇影—— 静夜,苇荡浅湾。 流云逐月般,眸光紧紧追随着一匹马儿,自那水天一线,踏水疾驰而来。 那长鬃如瀑的墨色马儿,高大俊美——她不知不觉走上前去,却发现马背之上,竟是仙姿佚貌的一对眷侣,执辔男子玉冠华衣,怀中少女面容妍丽。 这男子又是何人?为何这样一副眉眼,似曾深深镌入心间?莫非,自己在等着他么? 夜色中,冷雾弥漫。回身再望一眼,璧人如斯,她惶惶然重又匿入浅湾—— “不,他不是。。。。。。”湖水没过足面,她喃喃自语,“。。。。。。必不是我要等的人。” 满心凄迷,令她辨不清是真是幻——一双璧人分明已翩然远去,为何须臾之间那男子又近在自己身前? 不见了方才的蓝衫少女,马背上的男子眸光清冷,垂目将她望着。心头不知是悲是喜,卑微的向他探出手去,只将将触及他的袍摆——风乍起,旋起她的素裙与乌发——抬头望着他,竟忆起一个自己从未唤过的名字,叹息一般极轻的唤他:“少钦——” 他眸中的迷惘渐渐散去。 夜风驱尽了薄雾,男子身后星幕低垂,湖面熠熠生辉,有极亮的一颗星子,轻轻落入她手心。 只听他开口叫自己,“阿七。” 她闻声在这一刻醒来,眼前仍是一片蒙蒙夜色,不知是谁捻熄了烛火——阿七摸索着去寻火折,却跌进一人怀里。 “阿七。。。。。。”暄吻着她的眉心,低低道,“我在。” 随着他的话语,他的唇若即若离,轻触着她的额,轻易便让她迷醉——可她此刻却怅然若失,竭力回想,亦只能忆起最后一幕,“我梦见玉镜,”她喃喃道,“梦见春日天南最亮的一颗星。。。。。。” “那是轩辕。”暄低声道,“伴于五帝座之侧。。。。。。乃中宫帝后之徵。”说到此处,暄心中竟微微一动——若说人事合于天象,他素来只当无稽之谈,更何况她飘渺一梦?而那一瞬却为何心意触动,自己竟也想不明白。 阿七却全然不觉,犹有几分将醒未醒的怔忪,挣开暄的手臂,赤足向帐外而去。 暄竟未加阻止,由着她磕磕绊绊奔出房去。 穿廊而过的清冷夜风,并未令她清醒——阿七怔怔望向天幕,满目熠熠,她却识不出自己要寻的那颗蓝白色星子。 “王良已过中天,”暄在她身后轻声道,“轩辕已落了。” “你也识得天象星术么?”阿七忽而问道,“亦是姬堃所授?” “隆泽十一年元圣庙初建,圣上携百官拜谒,我趁无人之际私闯观星台,”暄说道,“彼时心性顽劣,更对司天监监正出言不逊,说来亦算不大不小一桩罪责——” 阿七不禁问他:“弥须便参了你这顽童一本么?” “非也,”暄摇头轻笑,“他反倒将许多古旧典籍交与我看,只说若要与他驳辩,先将那些星经、历志读通了再说。” “你又如何做的?” “年少气盛,”暄笑答,“自是粗读一遍,又统统烧了——” 见阿七茫然望着自己,暄叹道:“许或弥须早有此意,不过借我的手罢了。”说着又笑,“为着此事,圣上虽未怪罪,却险些儿被我父王一顿藤鞭打死,当日便是一面养伤,一面读那些册子,更觉不通,看过便忿忿烧了。” 阿七忍不住也跟着笑了一回,过后微一凝神,亦叹道:“古人云天机不可泄。弥须已是耄耋之年,听闻他曾有四子,三子夭亡,亦正是应了‘天道可畏’。” “天机?”他的声音忽而变得有些清冷,“你亦信么?” 阿七稍一犹疑,便听他又道:“圣上亲政以来,凡遇大事,皆命弥须推演天象——先皇后曾因此两度废立;宣王失势,亦与他不无干系。” 阿七忽而想起一事:“前些时日因天现孛彗,皇次子前往元圣庙代上祭天,莫不又是弥须推演出了祸事?” 许久亦未曾听他作答。 阿七只当他心存顾忌,便将手指了指西南天际某一处,有意将话绕开:“那颗极亮的白星,叫什么?” “阿七,”暄迟疑许久,再开口时竟带了几分滞涩,“有一事,我并不愿瞒你——” “哦,”即便心头突突直跳,她仍旧故作轻巧道,“那便说罢。” “。。。。。。与你相识之前,我曾将一名女子安置在外。。。。。。此事连卞四亦不知晓。。。。。。两年前她诞下一子。”只听他低声说道,“而今,我已禀明圣上与父王,要将母子二人接回府中。。。。。。给这孩子一个名分。” 该来的,终究会来,只是不曾料到,竟如此之快,令她猝不及防。 阿七只觉耳畔轰然作响,竟未听清他又说了些什么,却忽而想起先时篆儿所说——两年前,他深夜带回一名身怀有孕的女子,又道那女子与胎儿皆未保住,虽与他现下所说有些出入,而依着他的行事,当日有心瞒下众人耳目亦未可知;而最紧要的,却是篆儿曾说他待那女子与别个不同。。。。。。 果不其然,如今他要将那母子接回府中,却将自己安置在此,如是想着,胸口似痛非痛,只觉一阵紧似一阵—— 并非不怨,怨过恨过又如何?到头来仍是不能割舍,只能委屈自己,为他失却本心! 又想起先前偶遇的蓝衫女。。。。。。罢了,往后连他的人,都要被旁的女子分作几半去,何苦再与她纠结于一匹马?满心凄惶,亦只是暗恨——恨自己对一个男人动了情愫,恨自己再不能似先前那般恣意无拘。 被那夜色掩着,面上已是血色尽失——虽看不清她的面色,而冰冷的一双手足,再瞒不过他。不觉间脊背僵直,想要挣开他的手臂,却被他牢牢箍在身前,听他犹犹豫豫,轻声唤着自己:“阿七——” “不必多说,便依殿下的意思。”心头乍起的倦意令她几难自持,唇边却浮着一抹笑,竟是道不出的娇软妩媚,“你可听见方才我问你?那一颗极亮的,却叫什么?” 他终是抬目望了望天际,半晌,方答道:“。。。。。。织女。” 只见阿七怔怔望着,忽而笑道:“‘心如七夕女,生死难再匹’,说的便是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