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生死难再匹(1)
夜将尽,月已西。 垂手静立案前的年轻男子,正值弱冠——曾有旧臣暗中道自己这长子,形容颇有先帝遗风。若依赵顼自己看来,这副眉眼未必肖似他的祖父,倒似极了他的母妃——那个郁郁而终的女子,想来自己竟始终不曾善待与她。 一念至此,苛责之意也略淡了几分,当下长叹一声,问道:“靖远侯与义平侯联名上的折子,你可看了?” “二位侯爷的折子,想必是前几日才递去了几位阁老那里,”只听暄恭声答道,“儿臣前日抵京,一直未得入宫,便也不曾得知——” “混账!”将压下的火气,登时又起,赵顼低声斥道,“你不知?你岂会不知!” 暄口中道了声“父王息怒”,便作势要跪。赵顼冷冷挥手将他止住,“如今既有新封的辅国大将军,何妨顺水推舟,让任靖舟揽了这烂摊子。你却好!竟撺掇你七皇叔也掺和进来!” “儿臣愚钝,”暄仍旧不疾不徐,“恳请父王明示——” “哼!”赵顼怒道,“且不论靖远侯平素最怕俗务缠身,便是你七叔,世事不通废材一个,怎会想到以抚代募,招抚那起埈中流寇重修汇山渠!如此轻易便遣散了他们,解了埈川之乱,于你父有何益处!非但如此,汇山渠一旦疏通,日后衍西征战所需粮运皆取道此渠,倒免去了任靖舟后顾之忧!”赵顼说到此处已有些怒急攻心,“连潘家那小子,想必亦是受你调唆,不知天高地厚,竟使人救下朝廷钦犯!那莫氏乃聚众谋逆、九族连坐之人,你也敢瞒着我暗中相与,若再叫你姑母知晓,你——” 见赵顼气结,暄伏身在地,低声辩解:“儿子并非妄为,只是这天下,终归属我赵衍。。。。。。如今内有佞臣流寇,外有番邦觊觎,连年战事又兼天灾,国库亏空民不聊生,实非长计。此番汇山渠疏浚,沿途筑堤围垦,旨在兴农事益河防,既得养息民力,又可免除决溢之忧,航运尚在其次。。。。。。” 赵顼倒也些微听进几句,此时强使自己缓了一缓,命暄起身,冷声又道:“罢了。你愈发长了年岁,如今连太子的女人也敢抢,想必眼中已无我这个父亲。旁的暂且懒怠与你理会,只一样紧要事,须得即刻给我办好!” 暄躬身听着。 “先前只由着你胡闹,也顾念着她与你母妃的情分。”赵顼言语间波澜不起,“如今陈书禾一行,早已到了固宁。为绝后患,那玉娘,一日也不可再留。” 暄眉眼低垂,隐在灯影之中,轻声答道:“是。” 。。。。。。房中鸦雀无声,小元氏定了定心神,轻轻推了门进去。内中父子二人面色淡然,一坐一立,似乎早便料到是她。 暄略略躬身,算是施礼见过。 小元氏较先前倒似从容许多,一面含笑还礼,又示意随自己进来的婢女奉上两盏汤羹。 见夫婿只是拧眉端坐,小元氏便也不待他开口,先细声叮嘱那婢女道:“莫要放错了。前一盅单加了三七,放宸王爷跟前;乌灵参那盅,才是老爷惯常用的。” 灵参安神,三七散血,听她如此一说,自是特为因他箭伤未愈而备——暄倒不好不喝,少不得道句“费心”,亲将那扣盅接在手内。 见上首二人心思迥异,却俱是将他看着,暄便揭开盖子呷了一口。此时只听小元氏浅浅笑道:“前两日你父王还说起,你房中也没个正经服侍的人,丫鬟虽多,到底不能知冷知热。如今阖府里头选出几个模样脾性出挑的,自作主张带了来,都在廊上候着呢。瞧见哪个合意,今儿便带回西府去吧——” 月窗外晨曦迟迟未至。风渐起,穿竹而过,携来阵阵清泠水意。紫竹簌簌,隐约听得帐外一两声低泣。 醒转之时,身畔果然空无一人。阿七心中有一丝莫名的焦燥,竭力舒展了眉,轻唤道:“篆儿——” 帘幔之后便有纤细身影一闪,进来一名绿衣小婢——眼底微红,见阿七对她笑,泪意反倒更重,不觉已向榻前跪下,口中道一声:“姑娘——”便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阿七见状便轻笑安抚道:“这不是回来了么,还哭些什么!” 篆儿又羞又窘,见阿七此刻已自穿了抹腹中裙坐着,长发拢在脸侧,不复往日少年的模样——赶忙拭了泪起身,呐呐道:“姑娘何时醒的,手脚这样轻。。。。。。婢子候在帐外竟也不知。。。。。。”又取了披衣与她披上,“殿下叮嘱多次,如今外头一日冷过一日,切不可再受了风寒。” 阿七便趿了鞋,走向窗边眺了眺,天际晦暗如夜,想是秋雨将至——忽问道:“他几时走的?” 篆儿正敛了榻边几上的残茶,闻言便答:“四更初。姑娘还醒来要了茶。。。。。。过后殿下方走。”说着倒自红了脸。 阿七这才隐约记起夜间他似是当了奉茶婢女的面,将她揽在怀中,唇齿相接渡了几口茶水与她——当下瞧着篆儿手中的茶盏,脸上便有些不自在。 篆儿亦是瞧出阿七尴尬,忙忙的收了茶盏,叫人进来服侍梳洗。 不多时只见玉罗领了一众侍女们鱼贯而入,除了一应洗漱装扮之用,那玉罗更是捧上一只湖窑斗彩扣盅,笑向阿七道:“这是先时东府秘制的膳补汤羹——” “有劳玉jiejie。放下便是。”不待玉罗说完,阿七便将她打断,生怕她再说些这羹水有何名堂,暄又是如何特为交代的话来。 周遭众人艳羡也罢,待她恭顺也罢,总令她心中郁郁莫名。 往后她与他,莫说鱼水之欢,一言一行,皆有这许多人眼中瞧着,心中揣度着——他与她共进了几餐饭,他往她房中宿了几夜,又或他赏下什么稀罕物事,叮嘱人如何服侍——仿佛这一夜过去,她便沾了这男子的气息,此生也难涤尽,而他待她的心意,亦是她修来的福分与荣宠。 玉罗自是不知阿七的心思,见她神色郁郁,只当因情事之故,倒也未作他想,又不好多言,便不用小丫鬟动手,服侍洗漱过后,亲取了梳篦替她篦发。 这当口阿七扫一眼铜镜,一夜潮红褪去,镜中女子依旧面色苍白,眉眼清寂。无意间又瞥见那玉罗手中分了发,似要替她绾个什么髻子——心下更是无奈,口中道:“jiejie且替我在顶心束了发,稍后出门去,戴箬笠穿蓑衣也方便。”旁的事打不起精神,倒是昨日暄说了句“哭肿了眼明日出不得门去”,记得十二分的清楚明白。 身侧一名年岁稍长的侍女便掩唇一笑。 阿七虽瞧她眼生,一时也懒怠理会。此时玉罗也不禁笑劝道:“姑娘如今可比不得先时,怎好日日想着出门去?再者殿下晨间刚打发人传了话儿,这几日往京郊去,怕是不得回来,要婢子们好生服侍。” 一席话不曾听完,阿七先便闷闷道:“既如此,也不必梳个髻子在头上,再要插了花钿,更坠得额角疼。”言罢自己也觉得有些矫情的过了——自东宫出来还不过一日,如今一到了他跟前,便是一星半点儿的委屈也不肯再受。 想到此处,自己倒忍不住笑叹一声。玉罗瞧在眼中,便也接笑道:“也不好太素了。现如今季姑姑在府中料理事务,姑娘今日不妨早些与姑姑一见。” 玉罗说着,替她绾好了发,又恐她不喜,遂捡了两样轻便花翠簪在髻上;一旁篆儿净过手,另开了妆奁匣子,取出脂粉,向她唇上匀了些许胭脂。 稍后又有侍女捧上一袭湘色衫裙,淡雅不失柔媚——阿七何曾穿过这等女儿气的颜色,想来亦是为见季氏而备,不禁暗叹玉罗心思周全。 穿戴妥当,阿七瞥了瞥镜中,眉梢一挑,无可无不可道:“也还像个女人。”说的众女低头窃笑。 。。。。。。巳时未到,阿七枯坐案前,昏昏欲睡——前些时日身在东宫,储君晨昏颠倒,她随侍在旁,便也如耗子一般昼伏夜出,每日晌午之前往往神思委顿。 案上所摆皆是季氏派下的册子,拢在硕大两屉描金书函之中,阿七也未细看,想来无非《女训》、《女诫》、《女则》一类。 贩夫走卒,门人杂役她皆扮过,若依她看,皆不及扮个世家女子累心——那日晨间乖乖随玉罗请见季氏,不想这位掌事姑姑阵仗甚大,手下仆妇端的面如冷霜,告知阿七,季氏天未亮便奉太后口谕去了宫中。想那赵暄尚因押粮不利受责,仲秋未准入宫侍宴;这季姑姑却隔日便能入宫面见太后,听去倒比家主更像个通天的人物。 阿七不禁腹诽——必是那边主母也受不得她的排遣,借了暄先时伤重不支的由头,巴巴的送了这位尊神过来,自己养胎也能落个清净。 人未谋面,倒备下一番训诫、两屉书卷——想来自阿七入门,里头便得了音信。阿七低眉顺眼的应了,施施然使人搬着,带回缣缃苑去。 如是接连几日不见季氏,暄亦不曾回府。 却说这日,天光尚好,篆儿立在书厅案头服侍——见那阿七自取了两屉书函回来,便不曾动过,眼下一个瞌睡醒了,忽而想起,取出翻捡一回,仍是一册未取,反倒向架上拈出旁的册子来看——不禁暗自忧心。 连阿七也瞧出几分,便向篆儿道:“先前也读过一回,待那姑姑问时,临了再瞧两眼便是。”言罢又只管瞅着手上的志异本子——依着她的性子,无所事事尚能安生这几日,实属难得,原已想着该向赵暄邀功去。 篆儿便陪笑道:“姑娘有这过目成诵的本事,倒真不及做个男子,便是寻常人家的儿郎,亦能早早博了功名,光耀门楣——正如那陈书禾陈大人,虽非世族子弟,可如今放眼京中,又有哪位世家的少爷公子,敢小瞧了他?” 听篆儿提及陈书禾,阿七懒懒应着,未免有些心不在焉,随口道:“这陈大人本是外放,又非京官,如今南巡也巡过了,早早离了京中往任上去,才是正经。” 篆儿便不知如何接话。阿七亦觉无趣的紧,瞥一眼窗外,多日阴雨总算放晴,更一门心思只想往外头去。按捺再三,终是拿定了主意,遂将本子一丢:“季姑姑又不在,你往前头叫个人跟着,咱们出门去!” 不料那篆儿立时跪下,怯怯道:“姑娘还是饶了婢子吧。殿下早交代下来,若殿下不在时,哪怕公主来请,也断不能让姑娘出门。。。。。。” 阿七一时起意,哪里还肯听她劝,“你只管将玉jiejie叫来,我与她说。”又忙忙吩咐道,“叫小环取了我先时的衫子来,另替我梳头——” 。。。。。。细想上回白日里往城中闹市里头闲逛,还是春上初入京城之时。如今大半年过去,熙熙攘攘街景如故,再要寻了先前那番惬意,却着实不易。眼瞅着过来盛义街街口,阿七心事重重,隔了窗纱眺向窗外,隐约倒觉出稍有不同——盛义街北去一带,原是西炎、南疆等各国商贾聚居之处,昔日蕃馆贡市林立,极繁华的一处,眼下却似有些道不明的冷清——仍记得那些雪肤碧眼的西炎女,如今已芳踪难寻。 战事既起,眼下还是京城,若是西去千里之外的边关,又该如何? 正自满怀怅然,一晃眼瞥见窗外一名蓝衫少年自道旁交错而过,所骑白马被明晃晃的日头照着,毛色白如新雪——阿七怔了怔,急声道:“停!停!” 随行的周进满脸不耐,策马上前两步,凑近了等着吩咐。 谁料阿七早已手脚并用爬出车来,一面作势要跳,一面将手指着已远去的少年,冲周进急急道:“快!快拦住那小子!” 周进不明所以,只当她又要使诈,立时展臂挡下阿七:“小公子莫要屡次为难在下——” 阿七被他堵了一个严实,又下不得车去,想着若在前头拐过弯,街上这样多的人,怕是连影儿也瞧不见了,急的恨道:“那人骑的,是我的马!” 阿七那白马二狗,如今好端端在王府马房饲着,如何就到外头去了——周进自是不信,仍旧拦着阿七,压着性子冷冷劝道:“一路安生坐在车里,逛完了玉水桥便回去,不是小公子晨间应承的?” 阿七毫不理会,亦顾不得来往行人频频回顾,扯开嗓门向周进身后喊道:“哎——站住,骑马那个——”一面又抓住周进前襟,“停了!停了!快给我牵回来!” 周进将信将疑,回头看时,果见稍远处那白马踏蹄摆尾,晃着脖颈,有些不听主人使唤。 而马背上的蓝衫少年却是个中好手,不惊不燥,很快便安抚下白马,稳住马身,此时方气定神闲望向来人。 立在几步之外,只消一眼,阿七便瞧出这身形娇俏,粉面桃腮的少年乃女子所扮,一念骤起,亦不与她客套,直言道:“敢问姑娘,这白马从何处得来?” 被阿七揭穿,对方并不在意,反倒将手轻抚着白马的长鬃,浅浅笑道:“友人所赠。”一面说,一面居高临下望着阿七,眸光轻软——在阿七看来却似挑衅一般。 阿七与她对望片刻——亦是含苞待放的年岁,容色昳丽,却美得咄咄逼人——心中竟道不出滋味,忽觉与这女子多说也是无益,当下回身便走。 周进在旁已瞧出几分端倪,只是未曾想到阿七竟会如此轻易便善罢甘休,赶忙拔脚追时,却听那蓝衣女打马上前,笑问阿七道:“公子且留步。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阿七闻声驻了步子,睇一眼那女子,淡淡答道:“云七。” 蓝衣女见阿七言罢又要走,不禁追问:“云公子便不问问我的名姓么?” 阿七勾唇一笑,“萍水相逢,姑娘姓甚名谁,与云七何干?” 那蓝衣女亦步亦趋,策马跟在后头,眼瞅着阿七爬上车去,忽而笑吟吟道:“齐儿与云公子,必当再会有期!” 阿七心思烦乱,脚下一空,小腿重重磕在车辕上,暗暗吃痛,又忍着不肯露出半分。直待坐回车中,旁人瞧不见了,才抱住小腿一顿揉搓,胸口一团火直烧到头顶——咬牙向窗外道:“去望雀楼!” 凭栏远眺,垂柳掩映下一湾碧水,玉水桥畔商铺林立,车马行人如织——暄常来的这一处,与储君不同,乃是望雀楼最高的一处所在。 此刻雅室内矮几之上一副梅箓茶器,两名妙龄茶女,素手芊指,在旁煮水点茶——明知无望,却犹有不甘,连茶则茶刀都一一取过细看,又恨恨丢开。 山穷水尽之时,此间本是一处退路,自会有人接应。可眼下,她不过是一枚弃子,想来连接应亦是不必了。北上以来,所行桩桩件件,皆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路至此已不堪回想;而今后,她只能做个深宅中的怨女,心思算尽亦只为与旁的女子争抢一个男人,倒枉费她全无保留向他剖明心迹! 这厢二女举手投足间,姿态甚是从容温婉,落在阿七眼中,反而平添了焦躁——不觉将手中折扇唰的一阖,向她二人道:“这些统统撤了,换上酒来。” 二女对视一眼,一齐退下。不多时却见周进绕过屏风进来,“公子,此处乃是茶肆,唯有茶而已。” “既如此,”阿七敛了心气,淡然道,“劳烦周大哥另往别处备些酒来。” 周进已知她是女子,此时颇有几分踌躇,不想却听阿七又道:“原有一个兄弟,去岁欠下我一斛酒钱,曾与我说好在此处等我,一醉方休。今日恰逢他的生辰,虽久候未至,我却不能失信于他。” 周进闻言,果然命人往近处酒坊取了酒来,一色巴掌大的坛子,皆由红纸封着。阿七先拎起两坛,向凭栏处揭开,将一坛凌空倾入籍水,另一坛一气饮尽。 不成想如这般临风独饮,竟是酣畅淋漓,烈酒滚过心口,连心痛也浑然不觉——口中喃喃道:“继沧,来生你我仍做兄弟,只不过,莫要再选云七这种拖累了。。。。。。” 。。。。。。无人搅扰,直待夕阳渐渐染上柳梢,不知不觉已消磨了半日。阿七在七零八落的空坛之中探起身,向几上寻了半盏苦茶。那茶早已冷了多时——清苦过后未见回甘,留在口齿间的,唯有缠绵不去的涩。 唤来候在屏后已久的周进,扶着栏杆一步步蹭下楼去,步履虚浮,云里雾里一般,倒不忘回头笑向周进道:“告诉你们王爷,这楼中最好的一处,却在临水的那一间——” 周进跟在她身后,不便伸手搀扶,又要提防她一脚踏空跌下楼去,又要提防她冲撞了来来往往的茶客——心中恨极了这差事,故而只垮着一张脸,懒怠接话。 阿七与他絮叨完了,笑吟吟回过头来,便见回廊上立着一个男人,眸光阴晴不定,正望着自己。 阿七全然忘了自己手中是一把折扇,此时将折扇挡在脸前,凑近了悄声向这男子笑道:“妾身失仪了。” 扑鼻而来的酒气,于满楼茶香之中格外突兀。暄拧了拧眉,待要伸手拉她,她却边下楼去,边与自己念叨:“我的马,当初买成花了八百两,若按一日三十两,粗算下来便是二十多日的差事,如今若要转与旁人,须得一千二百两方可。并非与你仔细计较,只是银钱得来着实不易——差事不是日日皆有,且稍有不慎便要累及性命,你也知我笨得紧,能活到今日已是万幸——” 暄见她恁般话多,便知这一醉不同以往。直待上了车去,仍与他颠三倒四絮絮道个不停,道她往日如何狼狈,又或被仇家放出恶犬追咬,又或匿身在人家房梁上几宿不眠,又或被歹人困住,逼得跳入污泥塘。。。。。。说着说着悲忿难抑,抽抽噎噎哭将起来。 暄且笑且恼,听她说至最悲处,竟是被歹人绑在马腹上带出驿站,又被他支了八百两银票,买了白马二狗! 阿七伏在暄怀中嚎啕大哭,心底却渐渐清明,借着酒意道出的艰辛委屈,皆是避重就轻,令人听来啼笑皆非——真正的生死危难、锥心之痛,她只字不提。 惟愿从今往后,云七在他眼中是一个心思简单的女子,喜怒皆形于色。。。。。。哪怕心底深藏痛楚忧惧,也不再让他看到分毫。 秋雨初歇,暮色低沉。车马穿过一道道街巷,渐行渐窄,人声远去——便是久居此地之人,也未必便知晓这闹中取静的所在。 车马终是驻在一处黛瓦白墙的院落跟前。雨后石阶斑驳湿滑,被婢女小心搀着下得车来,心中竟有几分忐忑。旧时在京中,天潢贵胄公子王孙也着实见过不少,却从未有如今日这般心境。 原本并不肯来,谁知平素待她极为体恤的mama,竟几次敦促她前往,只说此番皆是陵溪城中相熟的客人,见见倒也无妨。她自是不信。若是常来的客人,何须如此费心款待? 甫一落车,隔了额角垂下的薄纱,瞥见偏门外檐下候着一名青衫皂靴的男子,方额高鼻,一望便是北人之相——心头便突的一跳。 说来这勾栏瓦肆亦是南北相轻,陵溪教坊乐坞更是自成一脉。而她,生在江南,却长于京中,成名后悄然归乡,便也断了京城那些旧人旧事。 如今她最不愿见的,正是北边的人。只是既已来了,也不好就回去。与婢女绯儿一道,随着那引路侍从,穿廊过巷,进了园中花厅——照例明烛彩灯焚香设屏,堆金积玉装点一新。 客未至,花厅一片静寂,屏风外满目珠玉生辉,却更衬得夜雨清秋,空惹愁思。 暮色渐浓,一只嫣尾霜蛾寻光而来。她将手遮住琴案之上的烛火,不想这霜蛾竟轻轻落上一弦,久滞不去。
终是忍不住抬指将一弦一勾。“咚——”霜蛾惊起,扑扑簌簌重又隐入夜幕。她侧脸痴痴望着,耳畔“听涛”沉沉一声低咽,余音杳杳难散。 犹记得,两年前初见这古琴“听涛”,便是一个秋夜,正是她于绣红阁的梳栊之日,冷雨霏霏,亦有一只霜蛾扑火而来,落于弦上。 那夜亦是彩烛高悬,灯下佳人纤指如玉——只略略试过两弦,便听琴音低沉醇厚,再将手抚过琴身处处细碎断纹,心中已是倾慕不已,回身向那赠琴的年轻男子强展笑颜,叹道:“‘听涛’、‘听涛’,奴家孤陋寡闻,亦知此乃前朝名琴。倒叫奴家如何当得起。” 四少勾唇一笑:“名花配美人,瑶琴赠知音——姑娘无须推搪,亦不必谢我。” 她眸中光亮微微一闪,旋即便黯淡下去——只因她听这男子轻笑又道,“是少钦的意思。姑娘若是喜欢,只管谢少钦去。” 果真不是他——泪盈于睫,迟迟不坠,心中既酸且涩,她暗笑自己痴愚——天下男子这样多,不是四少,便一定是他么?正如王女绫菲虽生死不明,自己若想凭与之相若的才情品貌得他青眼相待,亦只是妄念!他听她抚琴,却不肯听她的心音。 而那日,先有卞家四少巨资将她竞下,使她免于身陷尘泥,后有宁王世子意趣相投,慷慨赠琴,而四少是夜对她未曾染指分毫,世子则更是流水多情亦无情—— “觅知音,弦断知音何处寻?”她口中轻叹,“既是赵公子一番美意,允郎又如此说,奴家恭敬不如从命。” 。。。。。。往事杳如烟。如今再从头忆起,这几名男子,她先结识卞四。彼时她声名初起,旁人看来,卞家四少只是她众多裙下之臣中的一人。她待他亦与待其他浪荡纨绔并无不同。而后不知哪一回,卞四往绣红阁寻欢之时,同行的便有一位赵姓公子。所谓物以类聚,她只当这赵少钦亦与卞四一般,徒有金玉其表,却败絮其中。 也难怪教坊中的嬷嬷曾道她眼拙。直待有一日这二人同来,弄罢丝弦,卞四邀少钦对弈。她在旁观棋,虽不精于此道,然琴心暗传,文如其人,棋又何尝不是如此,楸枰之上攻城掠地、剑拔弩张,她亦能瞧出几分端倪——四少落子诡谲,逆境之时却显谨慎坚忍;而赵家公子杀伐果决,又不失深念远虑。只是终局令她始料未及——但见厮杀过半,战事正酣,那赵公子却轻轻弃了手中白子,笑向自己道:“绮儿,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另添了茶来?” 待她添了新茶,回身却见棋局大变,白龙已被生生斩去龙尾,颓势尽显。不知何故,她竟轻叹一声,自笑道:“好在不过一盘棋——” 其时她也未曾瞧的分明,究竟是一方志得意满却功败垂成,抑或另一方步步为营而绝地逢生——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但见执黑者眸中明灭不定,执白者却败得云淡风轻。 。。。。。。此后不久,便是宣王谋反一案尘埃落定,陈书禾平步青云。她萌生去意,南下之日,恰逢绣红阁新晋花魁设宴款待恩客。先前只隐约听闻那花魁行九且素喜芍药,人称“媚九”。席间便有宾客大献殷勤,送来百余丛红芍药,正可谓人花交映,满室生春。 新人来,旧人去,原本便是欢场中寻常景致——这厢她木钗素裙,悄然自偏巷而出,却刚巧遇着来替新花魁捧场的宁王世子。 世子手执竹剪,正摆弄旁人送来搁在曲廊中淋水的芍药。瞧见她,便笑着随手剪下极艳的一枝,命身旁侍从递与她。 身后绯儿怀中抱的正是听涛——她略带窘意,上前两步接过,轻施一礼:“便要走了。。。。。。还不曾专程谢过公子。” 这男子知她言下所指,却无意多提此事,垂目望着竹剪下的重瓣芍药,淡笑道:“‘将离’、‘将离’,此花虽是蠢人送来,送得倒还应景。”又温言道,“舟船劳顿,姑娘一路好自珍重。” 绿绮带了几分怅然——若这男子愿意,未必不是光风霁月的谦谦公子;可他却如同一幅绚丽张扬的重锦,宁愿放浪形骸,瞠世人之目——既是再会无期,她便也少了许多顾忌,不禁问道:“倘或是公子你,又会如何取舍?” 佳人才子一段情事,终因这一场劫数黯然成殇。由始至终,她绿绮也不过是个看客,可连她这个看客,亦是胸中郁郁不得纾解!她与王女一样,倾慕那男子,是倾慕他才情绝世而心性淡泊,谁料虎骨不易画,人心更难参!难道他陈书禾,终也不过是个入仕荣身之人? 世子不意她会有此一问,微怔过后只是茫然一笑,并不知该如何作答——彼时他还不曾得遇一个女子,既能令他心牵梦萦辗转反侧,亦能伤他体无完肤鲜血淋漓。 世子虽未答,绿绮却忆起那局棋,竟脱口替他答道:“倘或是公子你,必是另一番光景。” “观棋者清。”也不顾世子面露讶然,她浅浅笑道,“绿绮好生艳羡,来日能得了公子心意的女子。还不知那位meimei,会是怎样风仪无双的一个人儿呢——” 。。。。。。只可惜绿绮所料未免有些偏颇,如今那“风仪无双”的一个人儿,正着了男装,八爪鱼一般趴在赵家公子怀中,抽抽噎噎兀自打着酒嗝;顶心髻子塌在一边,乌木发簪摇摇欲跌,而双面绉纱的衣料承不了这许多的眼泪鼻涕,在胸前袖口皱巴巴拧做一团,连带着将他襟上也沾湿恁大一片——别家女子泣来娇滴滴梨花带雨,到了她这里,每每总是这副形容。 暄也不多问,等她哭罢一气暂歇一回,才扶了扶她头顶的木簪,拧眉苦笑道:“将忙忙的换过衫子,如今又要回去再换。” 阿七听他如此说,既是要换,索性将脸颊向他胸前又蹭了一把,抬头问道:“玉罗说你这几日往京郊去了,几时回来的?”想了想又道,“是我执意要出门去,不必责怪玉罗。” 暄倒不理会玉罗之事,只随口答道:“西陵复修,有些琐事不好擅断,父王便命我去瞧瞧。” 西陵正是现如今的皇陵,除却公子恪与孝敏皇后的衣冠冢,北衍历代帝后妃嫔及皇族宗嗣,皆葬于此。 阿七见他答的敷衍,虽不多问,却忍不住悄声嘀咕:“修陵本是圣上颁旨交代工部的事,也需你们费心搅上一搅——” 夜风一吹,酒意散了大半,无可倚仗,口中说些不相干的话,才觉与他两两相对不至太过窘迫——暄亦不怪她口无遮拦,只吩咐侍从先行回府。 阿七虽不曾看窗外,却隐约觉出车马一路往东南去,愈行愈偏,早已不是来时之路。待下得车来,方见眼前是一处僻静民宅,虽也有三进院落,而不几步便可至正房。 暄因见阿七边走边四处打量,笑向她道:“前些时日与卞四一道置下的宅子,往西隔几条巷子是卞四那一处,南去一箭地便近了闹市。你若住得惯,暂且也不必回那边去了。” 阿七如何不明白他的心思,道:“季姑姑不过命人与了我两屉书,聊做箴诫;还不曾谋面,哪里就拘着我了——”见他只是摇头轻笑,阿七不禁又揶揄道,“王府长史在你眼中都形同虚设,倒忌惮内宅一个姑姑。” “你倒不领情——枉费我央求熙和宫的女史,好容易寻了个由头召季姑姑进宫几日。”暄笑道,“莫说是我,便是我父王,见了她亦要礼让三分。我日日在外头顾不周全,你这脾性,愈拘愈野,还是不见为妙。” “在你眼中,我便如此不知圆融避事么?”阿七随口说着,二人进来房中,便有婢女上前服侍更衣。 眼见着他身上外袍内衫一件件解下,阿七全然不似那夜那般彪悍,远远儿坐着,颊上一阵阵发烫——又忆起他在埈川受了伤,自己却还不曾看过,有心到近前瞧上一眼,又窘得挪不开步子,一面佯作镇定,手中的茶却一杯接着一杯。 待一名婢女另取了中衣要与他换上,阿七终是将茶盏向桌案上一坐——脆生生一声轻响,那几名婢女心思甚是乖巧,即刻便住了手,且不等阿七起身过来,已得了暄的示意悄悄退了下去。 阿七便执起烛台,磨磨蹭蹭上前几步,视线平齐处,恰好亦正是他的心口——只见左肩至右肋斜缠着厚重棉纱,便知当日的凶险。心头一揪,羞赧之意荡然无存,向他恶狠狠道:“你这头狐狸,总算也有一朝失算的时候!倘或再偏哪怕一分——” 一语未尽,便被暄拽进怀里,又听他没头没脑道出一句:“。。。。。。倒要多谢这一箭。”生死一念,方令他看清了自己的心意。 阿七却不理会,在他怀中自顾自恨道:“往后不许再说这些散话!你且记好,你若是死了,休要妄想我替你守节!我必会早早另寻个男人,再将你忘个一干二净!” “实话么?”见她发狠,暄低笑道,“我却不信。” “倒叫我立个誓么?”阿七被他激的暗暗将牙一咬,“方才若有半句虚言,便叫我——”正说着,口唇已被对方封住,连同她尚不及说出口的毒誓。 似是被人施了术法,分明是带着凉意的一双唇,却将她撩拨的心猿意马,恍惚中只听他在自己唇畔低声说道:“真是蠢。” 摩挲着将手掌轻覆上他的心口,她忘了自己原本要说些什么,只呆呆问他:“当日。。。。。。必是很痛吧。。。。。。” “并不是太痛,皮rou之苦。。。。。。算不得什么。”暄笑着低头又去吻她的眉心,口中含混道,“。。。。。。仔细想来,还不及那晚被你挠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