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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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位正在岸边对文员拍照指指点点的当儿,蔡礼成从票房的窗户伸出头大声地喊道,“老万,来电话啦!”林秉康比老万更快地转身上楼接起电话。电话是曾正宜打来的,先是免不了的一番感激和问候之辞,从话音听得出来很是诚恳。紧接着告诉林秉康的太太情况,说是医生刚刚查过,估计今天中午前后分娩的可能性很大,目前胎位等等都很正常。当然俩人的通话主要还是围绕着“顺远”事件,林秉康将在上坪听到和看见的情况简要地谈了谈,曾正宜听后忧心忡忡地说,昨晚船长已供认:“顺远”前天中午过上坪时有八、九个妇人无票登船,她们都来自对岸山前村,其中较年轻的俩个分别是‘佬拿’和大伡的相好,其他几个都是同村的亲戚。说是“顺远”刚出厂,稽查员不会上船盘査,就听由‘佬拿’和大伡安排去延津玩耍,隔夜天亮后再随船回上坪。“顺远”撞滩时,这几个都在船顶平台说笑,船瞬间侧翻,除司舵相好抓住船舷栏杆没有落水,余下悉数掉入江中,估摸死者就这几个妇人。另外,随船带回来产妇包裹中的一张空信封,信封面上只写“台员南洋饭店某房某人”等字,邱局长见状即令向“南洋饭店”发加急电报查找,前半小时已收到回电,称今年二月中下旬信封上所写的某人是在饭店某房住过,三月一日饭店被砸后,住店的客人都不知去向,看来亡妇的身份从台员无法查明。带到省城的男婴连夜送到医院检查,医生说一切正常,只是脐带剪口有点红肿,用点药一、两天就会好的,所以干脆就留在婴儿科先让护士照料。俩人电话中商定尽快将亡妇入殓,再把棺椁寄停在邻近的寺庙里,待找到她的亲属后另行安葬。至于“顺远”轮事故的原因,曾正宜讲经过邱局长连夜对船上一干人的讯问,大体有三种说法,一是舵机失控,责任在船厂;二是客货超载,延津等站把关不严放客装货过多;三是土匪劫船,乱弹飞来慌乱中撞了滩。虽未经各站核实和验船,但按现在这三种说法就让船长、司舵等人脱了干系,言语中曾正宜流露出不认同的口吻。林秉康适时转换话题,说是上午正准备乘船去青蛇滩察看事故现场,却恰好接到电话,现在通完话马上就出发。曾正宜即予劝阻并告知,北边山区的雨是越下越大,气象台预报两、三天内还会连续下暴雨,今晨延津江面的水位比昨晚涨高两米多,公司调度室已经发出客货轮全线停航的通知。所以,他要林秉康留在上坪绝不可登船外出,待溪水消退后再作打算。最后,曾正宜再三表示会照顾好在医院待产的林太太,如果省城也来溪水,他肯定安排好林秉康一家老小等等,等等。 放下电话,林秉康让刚才他通话时一直站在票房门外走栏上的老万和蔡礼成去把溪口站副站长与交通局两位文员叫了进来。待三人到齐坐定,林秉康把装钞票旳黑色公文包交给副站长,并让仍站在门外的老万进屋来并对他说道:“你领些钱去买副棺材,板材要厚些,如果有现成的就更好。”“这里靠大山,木头多便宜得很,买棺材板花不了几张钞票,何况死去的妹子身边还有些钱,”老万说着便打开摆在屋角的铁皮柜,从中拿出一个小布包放在桌面上,“这是她随身带的包,原来还有封信和几件小孩的衣服,昨天已被船长带去省城,余下的钱、光洋和大人衣服都在这儿。” 老万话音刚落,副站长立即将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出手这么快,遗财全夺走。”从老万嘴里蹦出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引得大家哈哈大笑。而低头翻查布包的副站长却略显尴尬,他细找了一遍,除了几件女人換洗的衣服和些纸币外,再就是抓在他手掌中的十块银圆,便没趣地嚷了句:“拿我包里的法币換这几块大洋,让她用自己的钱办丧事吧。”“那倒未必,这些钱物留待她的亲属认领。今天所有的开支,都从你那里出。”林秉康说得够明白了,又回过头对站在自己跟前的老万讲:“备好棺材就入殓,再叫几个脚夫把它抬到附近山庙停柩,待她亲属认领后再下葬,这期间还有什么规例要做,就按你们当地的习俗办。”“买棺材找脚夫跑山庙这三件我来做,她是生仔死的,就寄在北山岰仙姑庵吧,路也不远,往北走两、三里就到了。其它杂项规例‘拾仔姆’比较通晓,还是叫她帮办。”老万实话实说。“那好你赶紧去做那三件事,我把钱都放在副站长这里,你要用尽管去领。蔡仔快去把‘拾仔姆’叫上来。”“好嘞!”候在门外的蔡礼成应声而去,老万拿了钱也风风火火下楼忙他分内的事了。 转眼功夫“拾仔姆”就被蔡礼成带进房,林秉康让她在桌旁坐下并叫蔡礼成给她上了杯茶,这下子又是让座又是上茶受宠若惊的“拾仔姆”显得拘谨而不知所措,倒是林秉康见状便随和地开口说道:“这一天来幸好你在这里帮忙照应,要不老万他们俩大男人就夠麻烦了。”“在这荒山野岭遇到这等亊,搭把手邻里才有个照应,只是天黑后不能再让她躺在楼板下过夜。”“你说得对,刚刚叫老万去买棺材板了,无论如何今天要把她入殓。但事到如今连她姓甚名谁是何方人氏都不晓得,找不到她的家人,她的后事只好由我们来办。可该怎么做才周全,不要说老万就连我们几个从省城来的也不懂这里边的规矩,最好能再请你帮忙料理。”“看来这事我是躲不过的,这妹子魂散前几次醒过来张张嘴却说不话,流着泪只盯着看我,那意思在她跟前的只有躺在她身旁的仔和我是她的亲人了,每次我都忍着泪贴在她耳旁用‘半咸淡’的官话告诉她,我会照看好她的仔,只是到了最后一次我见她泪流不止,才握住她冰冷的细手许她我会办好她的后事,妹子听了这话后露出了淡淡的笑容,松开了我的手掌便气绝魂散了。”“拾仔姆”说到这儿已经泣不成声,在座的几个男人也是唏嘘不已。林秉康离座取了条挂在木墙壁上的毛巾递给“拾仔姆”,对她缓缓而言:“这也是你和她的缘分,这妹子途中生仔遇难,碰到你这个好心的伊姆她也该安魂了。”“拾仔姆”边擦脸上的泪水边回应:“正是这话,我就是把自家去冬留下的稻谷卖了,也要给妹子招魂超渡,要不然妹子阴魂不散逗留在这楼前屋后,会搅得老万和蔡仔俩个男人不得安宁,更何况我已许过妹子,她的后事我会尽心的。”“你来料理,不单我们谢了,就是这位妹子在九泉之下都会感恩你的。只是所有花费应该由我们出,你尽管去办就好。”林秉康言语诚恳,“拾仔姆”便放胆说:“按本地人讲,生仔命绝会变厉鬼,妹子眉清目秀看样子应该是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但俗话讲‘生为善人死变恶鬼’,这‘善人恶鬼’再加上厉鬼......”“不会吧,这善人又怎么变成恶鬼?那两鬼合一身,夜黑现出来不吓死人啦。”站在门边的蔡礼成听得有点怕,便不由自主地进到屋內站在“拾仔姆”边上,还冒出这么一句话。“怕什么怕,没做亏心事不怕夜半鬼敲门。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活着被人欺负,死了就变恶鬼专找欺负过她的人。晓得吗,蔡仔!平日可別占着道头欺负人,担心成恶人。”“那恶人死后不就变成善鬼了?”“你想生做恶人,死后变善鬼,找死去吧,恶人死了要下油锅炸七七四十九天,还想变鬼,连鬼门都摸不到。没闲功夫教你了,我要找裁缝给妺子开剪做几套干净衣服给她換了好上路。”
说到后一句“拾仔姆”又哽咽了,她手按桌沿起身要往外走,这时才注意到桌面上摆放着几件女人家的衣裤便迟疑不前:“这可是妹子的衣服?”“是她的,要留着让她亲人来认领。”林秉康轻声地回了话。“穿在面上的衣服好辨认,内里的衣裤就是家人也不见得都会认出来,内衣裤能给一套吗?”“做善事还想捞外财。”副站长刚才窝在肚子里的气总算寻到“拾仔姆”给放了一炮。“这位先生脸皮白净净,怎么讲话这样没道理。”“拾仔姆”有点挂不住了,“人做事,天在看。虽说我‘拾仔姆’只是个穷山沟里的妇道人家,可也懂得不能趁人之危,谋不义之财。何况这区区两件旧衣裳,值得我守夜看尸一晚上来捞吗?告诉你,我要两件衣服是给妹子招魂用的。”“那用完还得还回来。”副站长自知理亏又要摆架子。“还给你,敢要吗?招魂后,妹子的魂魄就附在衣服上,要让这两件衣服随妹子一块进棺下葬,才能说得上入土为安。”“拿去用吧,还要什么,尽管讲。”林秉康爽快地应允,“拾仔姆”便大着胆伸手指着银元说:“还得用这几枚光洋,不过一定会照数还上。”“拾仔姆”怕又遭副站长指责即忙不迭地往下讲道,“长话短说,我正愁着呢,妹子该拿什么做‘手尾’留给她那可怜的孩儿,这不老天有眼让我碰到了。待我给妹子更衣时,把这几枚光洋过过她的衣袖和手掌心,就成了她留给亲骨rou的‘手尾’,再由你们带往省城放到她孩儿身旁,这样会保佑她的后人吃穿不愁世代荣华富贵。”“城里也有亡者给后人留‘手尾’的规例,在这里就按你说的去做。不过,既然她有‘手尾’留给后代,咱们也该让她带些零钱权当去往阴界的摆渡和买路钱。”林秉康边说边顺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仅有的几张钞票全给了“拾仔姆”,这时他突然记起今天是端午节便对她说:“中午还是在家过节吧,等下午再来忙。”“山里人过五月节就是包些粽子,割回斤把rou,炒两盘菜,泡罐雄黄酒就是了,这等事我媳妇都会做,送走妹子可不能拖。”“既然这样,那你就多叫俩个家务放得下的伊姆来帮忙,再顺便从你们村里买些rou和菜来,今天我们就一块吃饭。雇裁缝买布等等都要用钱,你就先取些吧。”“这倒不用先给,待各项办好后再来报账领钱。”“拾仔姆”说完从桌面的衣服堆里找出一套内衣并小心包上六块银元和几张钞票后便走出房门。林秉康回过头吩咐坐在后面手持相机的文员:“只好让你先跟她下去,没換寿衣前先拍两张吧。”这位文员应声提着相机随“拾仔姆”下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