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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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昨天上午住进医院到现在已经整整一天了,躺在这间单人病房床上的林太太虽然也当忧在外奔波的丈夫和三个日常生活起居还要靠她照料的女儿,但更令她愁苦的却是肚子里这个快要生出来的不知是男还是女,是男里外上下皆大欢喜,是女不知还要惹出多少的麻烦事来。眼下的愁绪让她想起二十年前林家托媒婆来提亲的往事,那时父母尚在,家住南港乡下,自己刚过十四岁,小弟永惠不足十岁。当年春日的一天,随母亲过江到省城郊县姨妈家走亲戚,平日可挤满二十来人的渡船那天舱里不到十人,自己偎依在母亲身旁,木船随着“吱呀,吱呀”的搖桨声悠悠荡荡地向前滑去,坐在对排一位五十多岁的婆婆多看了自己几眼,便和母亲搭腔闲聊起来。谁知没过几天,媒人婆便带着写有林秉康生辰八字的红纸上门提亲了。父母从姨妈那里打听到,林家景况尚属中等,虽然在村里只有三、五亩水田和山边果园里的几十株柑桔,且靠族人代为耕作,所得农物大都接济家贫的乡邻亲戚,但秉康他爹自有两艘装有机器的木帆船,收入颇丰,几年前已举家迁居在城南购置了新厝。秉康他娘心善仁慈疼爱儿女,去秋秉康被他爹停学送钱庄当学徒,她比秉康更感伤心。这事让秉康的外婆知道后便劝慰女儿,秉康他爹也年近五十,到这年龄大多都当伊公了,福分高的还有了曾孙,秉康是长子让他离校就是要他早些成家生子,这等想法是属人之常情。事有凑巧,那日自己随母亲搭渡船过江被秉康外婆瞧见,他外婆好生喜欢,回家后便托人打听,知是南港高家之女,父母膝下一双儿女,男孩八岁,女儿年刚十四尚未讲亲,家有田园闲时兼做些小本生意温饱不愁,外婆觉得门当户对,即让秉康爹娘找媒婆上门求亲。这一来二往合过时辰八字,当年八月便与秉康成亲。只是一对小夫妻年纪尚小,似乎不谙男女之事,加之秉康婚后几年常往台员,所以自己到了二十二岁才生下大女儿梅子,之后每隔四、五年又生出兰兰和菊香。去年婆婆病逝出殡,大小伡船十来艘浩浩荡荡回乡间,只是随灵柩之后只有三个头扎青布的孙女,乡人未见头戴黄蔴帽的“黄狗仔”-对亡者孙仔的俗称-似有指指点点。亊后传到秉康他爹耳边,老人更是郁郁寡欢,近来从秉康言谈中也听出他爹对她至今未生男的微词。 正想到忧心处,只见曾太太推开门将秉康外婆和自己的弟媳妇引了进来。曾太太让俩位坐定后便转身出了病房,还顺手带上门。三两句问候后,秉康外婆便低声说道:“七伊,”秉康在族兄弟中排行第七,他媳妇便被同辈称为“七嫂”,外婆辈分高就叫唤她“七伊”,“你就安心生你的仔,是个男的那就谢天谢地啦,是个女的,我就‘狸猫換太子’把她变成男的。”“都什么时候了,外婆你还在说戏话。”“我可是说真话,你尽管放心好啦,我自有办法。”“如果又生个女娃,我可有话在先,不论怎么变,是我生下的女儿绝不能被溺掉。”七嫂的担心不是多余的,蛇江两岸民间重男轻女由来已久,抱养男孩或是把女婴溺亡都非讳忌之事。“伊姐,外婆每日念经吃长斋怎么会做这种残忍的事,真要是生女,讲好了先寄养在‘缠脚婆’家,外婆都备好给她的银元,不会受亏待的。”永惠媳妇赶忙安慰道。“女的送走,哪里就这么得便会有男婴送来?再说‘緾脚婆’会不会一手收钱一手又把我的女娃给了别人?”“我和‘緾脚婆’是几十年的老姐妹,当年就是请她当媒人到你家提亲的,怎会耍我。男婴有眉目了,不用你cao心。这件事家里只有我们三人知道,医院就靠曾太太帮忙打理,她满口答应连曾经理都不告诉。”外婆这些主意让秉康媳妇左右为难,自己躺在床上挡都挡不住,正是心乱如麻时,“唉呀!”阵痛袭来,想必生辰到了。 “永惠伊妗你就留在医院照顾七嫂,我还得去找‘缠脚婆’,要她马上到医院门口好作接应。”“天要落雨了,您老路上自己小心点。”“没事儿,依土车在楼下等着呢。”“您老千万不能坐依土的车去找‘缠脚婆’,免得被他看出破绽。”“还是年轻人想得周全,那我先坐他的车到你姐夫家,告诉秉康他爹七嫂已经进产房了,免得他心我再另雇车去找‘缠脚婆’,这事一定要做得严丝合缝滴水不漏。”“那我送您下楼。”“不用啦,你还是守在产房门口,里边一有动静,曾太太会出来和你商量着办。”说着转身下楼去了。 秉康外婆坐依土的车出了医院大门,沿着梅山下坡路向万寿桥跑去。梅山盘山马路两旁开着好些家洋行和蕃仔钱庄,和中山南路前后街相比,这里少了身着汉装的官宦名流,多了些西服革履的洋人买办;和城里富商才子迈着八字脚悠哉游哉进出酒楼茶肆相比,这里蕃仔脚底皮鞋敲打洋灰铺的人行道却发出稍带自信的急促声。此时坐在家车上的老太太满脑子里想得当然是“狸猫換太子”,而两眼环顾左右拉着车的依土看到的却是路边梧桐树下时不时走过袒胸露背蕃仔婆的西洋景。 上了万寿桥,桥下江流撞击桥墩发出的浪涛声,桥边亭里贩卖鱼丸的吆喝声,加上路人脚穿趿拉板发出的“呱嗒、呱嗒”声,也算是声声入耳。只不过是下了桥,看到拉着板车的甲哥(时下对沿江码头搬运工的俗称)赤脚奔波挣扎于东西两码头之间石板路上,煞是辛苦。要知道无论是从上路道头运出的米茶纸菇笋,或是从下江道头卸下的食盐虾干咸鱼百货舶来品,等等南来北往的大宗货物除省城留用外,余下的大部分就靠甲哥的板车从桥西拉到桥东或是从桥东拉到桥西,分别在上路和下江道头换船运走。大桥头是这些运货板车必经之地,平日显得拥挤不堪,今天因为溪水将袭省城,靠泊在上路大小道头边的船舶都停航,所以往西的板车比平日少得多了,依土拉着车下桥后也就轻松自如地左转向西跑去。 从大桥头往西分出两条石板路,靠南沿江岸向上游方向去的这条路,沿途经过平水等大小十几座道头。早先从上路各溪顺流漂放下来的竹木排都在这儿拆卸上岸,从江水中拉上来的竹木把整条街弄得湿漉漉的,就象天天下大雨似的,所以当地人把这条石块砌的路叫做雨街。后来延津竹木商帮在平水道头上游六、七里远的江边围了片水坞,建起专用的贮木场,水坞北口与条内河相通,传说古代此地有位武王,他的宝骑乌骏马每日必到此河饮水,后人便称之为“饮马河”。饮马河南靠蛇江北进西门终入北湖,这样城里要的竹木可顺潮由水坞北口沿饮马河拖走,而运往外埠的则须重新扎成小排,俟平潮出水坞南口,由老捎公把舵过万寿桥下第十九个孔门,然后雇甲哥在下江道头的江边拆解后装上海船。这样一来,雨街上就再也见不到湿漉漉的竹木踪迹,石道是变干了,但三、五十年来路名照旧。如今这条路上每天有数十辆各式各样的板车来往穿梭,车轮子都把铺在路面上长约八寸宽三寸的小石块磨得光溜光溜的。
依土拉的车拐进另一条与雨街叉开后朝西北方向延伸的道,它长不过一里多些宽仅两丈,却是省城家喻户晓的名街。这倒不是路面铺的石板比雨街的小石块大上七、八倍,而是因为路两旁只开四种店:酒楼舞厅旅店白脸馆(此地妓女因为脸上的**涂得太厚,所以被人戏称“白面哥”,妓院也就顺着叫做“白面馆”)。每日天一擦黑,路两旁店前楼上厅内馆外,彩灯齐放光怪陆离,所以这条石板道人称灯街。虽说国民政府历来禁毒禁赌,但对娼妓特种服务行业却时禁时放,这不去年再次开放后,就有百年老字号诸如艳丽楼、喜宝堂、杏桃馆、新玉所等等多家“白脸馆”重新挂匾营业。自主择业的“白脸哥”只要按规定到警察局登记,经指定医疗诊所体检合格,挂靠的老鸨有固定楼堂,正式领取营业执照,承诺按章缴纳捐税,那就会得到国民政府颁发的徽章,就象税务局、交通局、建设厅等等,等等公务人员胸佩刻有税务局、交通局、建设厅等等,等等字样的证章一样,只不过公务人员戴章进出的是官厅衙门,“白脸哥”进出的是“楼堂馆所”,再一细看挂在胸前引人注目处的徽章上刻的不是什么局什么厅这类字眼,而是一朵纯白色的桃花。不过管它是字还是花,如果按当下国际标准应该算得上是有从业资质持证上岗的特种服务工作者,这总比现如今站街女来得正规罢了。话说回头,灯街晌午前只有酒楼饭店开张待客,其它三行当还半闭着门,里头仍忙着把昨晚没干完的事儿干完。所以,这会儿依土一路小跑既没有梅山路的西洋景来饱眼福,也瞄不到本土倚门的媚眼来对视,不到一袋烟的功夫就穿过灯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