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湖上之殇（1）

    碧焰腾空，为山野间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增添了一抹别样的亮色。

    空无一人的小教堂里，点点翠烛闪烁着幽绿的圣芒，一个孤单的身影长跪在圣坛之下，任滴落的蜡油烧灼身体，不为所动。

    村庄已经毁了，所有的人都在绿火中丧生，仅余他一人苟且。

    作为最受全村尊敬的牧师，奥斯蒙德亲手将村庄献给了神。

    涤罪之焰撕开云层从天而降，暗绿色的烈焰仿若神的瞳孔，将恩惠普照大地。

    “奥斯蒙德先生，mama在天堂，真的会一直看着我吗？”两周前，刚刚送母亲下葬的少女爱丽丝仰着头，向他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是的，”奥斯蒙德心里一痛，强笑着将手放在她的头顶，“看到那颗最亮的星星了吗？对，就是那颗，你母亲正对着你笑呢。”

    “这样啊……咳咳。”爱丽丝忽闪着眼睛，定定回望远方的星空，两只澄澈如湖的蓝色瞳孔中流露出一丝憧憬，一丝喜悦。

    她三岁就失去了父亲，母亲又在她第八个生日时因病去世，或许是家族遗传的关系，爱丽丝从小体弱多病，在奥斯蒙德的记忆中，至少有四次濒临死亡线，神明庇佑，终于还是让她熬过来了。

    只是疾病永久性地损害了她的呼吸系统，每隔几分钟便会剧烈地咳嗽，甚至成夜睡不好觉，久而久之，那蓝宝石一样的双眼周围形成了一圈青黑色的阴影，除了奥斯蒙德外，村里人都将她视为不祥的象征，远远望见便会扭头避开，实在不及躲避，就掩鼻疾行，唯恐她将病菌传染给自己。

    事实上，奥斯蒙德长年与她接触，可也并没有患上任何疾病，说明爱丽丝的病根本不具备传染性，所谓不祥的象征，不过是掩盖傲慢与偏见的丑恶借口。

    他想把爱丽丝接到小教堂居住，这是村子对待孤儿的一贯做法，然而此举却遭到了以村长和其他修士为首的激烈反对。

    “考虑到其他孩子和全体虔诚的村民，我不认为我们应该把病原体纳入教堂。”

    “神圣的教堂可不是藏污纳垢之所，如何容得被恶魔附身者肆意玷污？”

    “我看，让她自生自灭，或者驱逐出村，再好不过。”

    ……

    奥斯蒙德据理力争，逐一驳斥，可这些人心意已决，他只是一个小小的牧师，既非主教，亦非官员，又能有多少的话语权？

    教堂最终拒绝接纳爱丽丝，被拒绝的女孩却早已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苍白的脸上毫无悲伤之色，反倒安慰起了奥斯蒙德：“没事的奥斯蒙德先生，我自己……咳咳……可以生活的……咳咳咳咳！”

    一句话没说完，她便猛烈地咳嗽起来，清丽的面容因痛苦而扭曲，奥斯蒙德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心在滴血。

    他无儿无女，见证了爱丽丝的出生，陪伴着爱丽丝成长，在他看来，这个眼中有天使的女孩，就是自己的女儿。

    “别说话了，我奥斯蒙德有生之年，一定会给你找一个家。”作为村庄里的神职人员无权拥有个人财产，吃住必须都在教堂，也正是从那时起，他开始痛恨自己的职业，祛病救人的圣职却无法解救一个孩子的痛苦，这样的神力，这样的信仰，又有什么意义。

    只是当时，他并不知道那叫做痛恨。

    “我期待着。”爱丽丝虚弱地笑着，向他挥手道别，奥斯蒙德很想同她一起回去，但他还需要主持另外的一场葬礼，因奇怪的袭击事件而死亡的人数直线上升，他无法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爱丽丝身上。

    如果，如果最开始他就能够果断一些，辞掉圣职的工作，那么结局会不会完全不同？

    爱丽丝根本无法一个人生活，她身子太弱，没法干重活，还受到村里所有人的歧视，无论她如何地想要融入村子，做出的努力都以失败告终，例如她曾去湖边采集了大量野花，希望通过卖花来维持生计、赚取为母亲治病的钱，奥斯蒙德却只看到了她抱着灰烬落寞离去的身影，原来不仅大人们没有买她的花，同龄的孩子甚至将她的商品尽数扯碎，付之一炬，而凭奥斯蒙德的信仰之力，只能勉强吊住她母亲的性命，想要完全治疗却是不能。

    被欺负，被排挤，被憎恶，爱丽丝早已习惯。

    她也听到了奇怪袭击事件的传闻，却并不害怕。

    据说湖边出没着食人的野兽，是神为了惩戒村中的污秽而派遣的警示之兽。

    爱丽丝趁夜来到湖边，夏夜无人的湖泊宛如一面亮丽的明镜，蛙声阵阵，虫鸣嘤嘤，闪亮的星火倒映在湖面上，就像奥斯蒙德先生所说的，mama的注视。

    没有野兽的时候，人们也绝少涉足湖泊。她自然不知道其中原因，反倒乐得如此，在这里她的身心能够得到全面的放松，白天所受的一切屈辱和歧视，都随着波光粼粼的湖水流走；她喜欢跳上脚背的青蛙，也喜欢爬过手指的异虫，躺在柔软的草地上，金色的长发随着微风轻拂，无比惬意，无比心安。

    又是一起伤人的报告。

    由于发现及时，伤者侥幸逃过一劫，但是左腿左手已给咬得稀烂，双眼圆睁，嘴里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语，浑身衣衫被水湿透，是村里著名的药剂师。据家属所言，他为了采集某种名贵的药草，冒险去了湖边。

    “果然问题就出在湖边！”警卫队长杰森拍案而起，慷慨陈词：“我请求成立巡逻队，彻夜排查，非把那怪物揪出来不可！”

    “杰森队长，”主教睁开眼，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悠悠说道：“村子里出了恶魔，神才派下圣兽给吾等以警醒，不分青红皂白地讨伐，就不怕触怒神明吗？”

    “你说什么？人都死了好几个了，你……”

    “好了好了，都别争了。”眼看着两人越吵越僵，村长连忙拍板，“我看这样，巡逻队还是要成立的，但要保持克制，怪物也好，圣兽也好，总得先确定下来，再行计议。”

    主教嘿嘿冷笑，闭上双眼，见村长发话，杰森也只好同意，一支十六人的巡逻队就此成立，队伍中倒有一半是神职人员，奥斯蒙德当然也在其中。

    他们所不知道的是，整个小山村都已朝着破灭之路加速坠落，再无法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