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通往神的道路（2）

    太阳几乎全部沉到地平线之下，仔细观察能够发现一团漆黑的怪云蛛网般盘踞天边，绵长的蛛丝依稀正向着冷原的方向蔓延，缓慢而坚定地缩短两者间的距离，宛如一支披着黑色战铠的军队。

    过了良久，待他完全平静下来，林小仙放开双手，写道：“对了，今天下午有人给你打电话。”

    吴凌烟看一眼来电记录，吃了一惊。

    林小仙嘴角上扬到极限，用力在纸上划下两个字：“朋友？”

    “不是。”吴凌烟断然否决，尚未完全平静下来的心情再掀波澜，是以根本没注意到林小仙的异样。

    方珏突然找他有何贵干？

    吴凌烟狐疑地回拨过去，目光却落在林小仙身上，心里不自觉地开始将两者进行对比。结论显而易见：无论从相貌、头发、身材还是穿着，林小仙远胜方珏；唯一可惜的是她身体不好，但也正因为身体不好，才更需要照顾啊。

    卧槽，我在想些什么？吴凌烟脸上发烫，连忙移开视线。

    “喂？”电话那头懒洋洋的声音及时浇灭了他的尴尬。

    “呃，你好，我是吴凌烟，请问……”

    “没换号啊。”对方无视了他的开场白，一如往常。

    “啊，是。”

    “你现在在哪，老家么？”

    听到这话吴凌烟心中一凛：她该不会是想来冷原？

    很有可能，否则又何必特意找上他。

    早就听说方珏经常参与各项科研工作，主攻方向也恰是考古与地质学，冷原作为血疫之都，对她的吸引力不可谓不高。当年她能对吴凌烟产生丁点兴趣，全多亏了这非凡的出身。

    然而如今的冷原岂是适宜科学研究的地方？严格的隔离措施断绝了与外界的联系，那么多人想逃出去都唯恐不及，竟然还有人试图进来自寻死路？吴凌烟苦笑，他本想随便糊弄过去，忽一转念，何必呢？方珏四年间可从没给过自己好脸色看，趁此机会何不让她尝尝苦头，让她明白那些陈腐的研究和冷酷的现实比起来是多么的愚不可及。

    很好。

    他装作对方珏的意图一无所知，愣愣地应道：“嗯，我一直在啊。”

    “我和老师明天过去，能请你做个向导么？”

    果然如此，吴凌烟故作犹豫：“当然没问题，可是……你知道冷原现在是隔离区吧。”

    “无妨，我们有许可证的。到时再联系你。”

    “噢，那……”“嘟嘟嘟……”急促的忙音表示对方已然挂断，吴凌烟悻悻放下电话，刚想解释，林小仙却以目止之；除非需要针对某人，否则她对别人的日常琐事毫无兴趣，既不想去看也不愿去听。

    今天就这样吧。她不相信区区学生能对冷原的局势造成多大影响，如果将整个事态比作一盘棋局，现在距离将军仅差一步，最后的棋子就捏在林小仙手上，随时都可以落下。那么……为了帮助可爱的棋子完成兵的升格，就多花点时间讲讲睡前故事吧。不，怎么会是“讲故事”呢，该是“写”才对。

    “关于金属瓶……”

    方珏揉着惺忪睡眼，面无表情地扫过视野内的人群，他们身上统一穿着厚重的防护服，头戴面罩全副武装，护目镜后的双眼英悍而凌厉，没有任何一处肌肤暴露在外。高达数十米的钢墙绕城延展开去，看起来浑似一个倒扣的巨型铁桶，仅留下一条路供人出入；哨卡和铁网完全杜绝了偷渡的可能，更遑论墙上墙下几无死角的探照灯和持械士兵。冷原没有机场，飞到最近的城市后还要乘上几小时的列车，而列车开到入口处已达极限；能来到这里的只有两种人：权限极高的特殊人士，得到确诊的血疫患者。

    孟昱递上两人的许可证，跟为头的人说了些什么，便招呼后面的方珏进去。

    冷原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冷。这里的冷不同于北方的严寒，也不同于南方的阴冷；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就像空气中隐藏着某些rou眼不可见的东西碰到脸上，黏滑、冰凉。方珏忍不住皱了皱眉。她不喜欢这种滑溜溜的氛围，跟表面上的哥特式风格完全不搭。

    哥特式。即使是她也从没想过冷原的建筑风格竟然会如此西化；尽管街道和墙壁相当老旧，仍可窥得这座城市一丝过去的荣光。普通的偏远海港不可能有这样的规模和风景，中国乃至附近海域内任何一个国家地区都不曾记载类似的历史时期，简直就是……简直就是文明的奇迹。

    除了那种讨厌的黏滑质感。

    孟老教授激动得难以自抑，戴上眼镜恨不得把每条砖缝都看个透彻。他见过无数史前奇观、遗迹瑰宝，唯独冷原最为震撼；巨大的文化差异是对现有常识的一次考验，经验和直觉告诉他此地绝不简单。试想在几百或者几千年前，一支神秘的住民跋山涉水定居冷原，在这片荒凉的海角扎根，顽强地生存下去，并创造出迥异周边、别具一格的特色文化，流传至今，就像是谁把它从欧洲空运来，安放在冷峭的海角之间。这是多么值得自豪的事情！他仿佛能够感同身受冷原人的满腔热诚和不屈意志，纵使瘟疫肆虐黑帮横行，也不能扼杀他们对美的追求；尽管街上基本就没见几个当地人。

    “我说小方啊。”孟昱回头招呼自己的得意门生，“你看这冷原人的祖先，属于我们华夏族么？”

    “目前还不能下结论。”方珏两手插在口袋里，淡淡地说：“假设他们真的是西方移民，为什么没有在周围形成自己的文化圈——哥特式建筑起源于十二世纪，文艺复兴时期达到高峰，当时的中国处于宋明两朝，除非海运，否则不太可能有西方人来到这里。”她一边呵着冷气，一边快速地思索着，虽然空气闷得她有些恶心，但并不影响思维。

    “问题是小规模的外来势力显然没有能力动摇当地的文化根基……我只能想到一种解释。”

    “哦？”教授颇为好奇。

    方珏略一迟疑，说：“外来者登陆冷原时，这里是没有人的。”

    “不错的想法。”孟昱点点头，“但可别忘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宋明时期江南地区已完成经济重心南移，君权高度集中，你认为皇上会容许自己的国土内出现脱离控制的无人区吗？”

    “是。所以这不过是我的猜想。”

    “没关系，灵性从来不是错误。”教授最欣赏方珏的恰恰就是这份灵性。不像那些只会考试的应试机器，她读书完完全全是为自己而服务，嬉笑怒骂、抗击权威；是真正的天才。“有没有想过，他们原本也是同我们一样的建筑风格，由于某种外因一夜之间改弦更张了呢？”

    “那这种外因……”

    “没错，凌驾于君权之上的，唯有神权！”

    吴凌烟等了很久。

    他并没有太过靠近车站，以免被巡逻人员误认为危险分子。虽说是车站，实际上却基本丧失了公共服务职能，现在能登上那班列车的无非达官显贵政界要人，像他一介布衣想离开只有白日做梦。但吴凌烟，已今非昔比。

    林小仙花了一晚上的时间教他如何制作水银子弹，眼瞅着自己的血液溢满盆缸，吴凌烟竟然感到一丝前所未有的快意和宁静。赤红缓缓遁入银白，再动手揉捏成子弹的形状，确保水银完全裹住血液，滴蜡、冷凝，静待黎明的光辉洒上祝福。最后一步其实并不必要，更多的是追求一种心理安慰，黑暗中的怪兽惧怕日光。

    “每一个猎人都要学会cao纵自己的血液，即使他的劣血一无所用。”金属瓶里装的是经过精炼的猎人血液，饮用后可以治愈伤痛，用作材料的血质越好，效果就越好。掌控血液仅仅是第一步，真正的猎杀技巧能且只能在实战中磨砺。没有人能教你活下去，所有的章法在刀刀到rou的疯砍面前都是纸糊的老虎，除了死得更快没有任何意义；因此林小仙打消了教他使用武器的念头。

    用眼睛去看，用脑子去记，用心去学，用血去杀戮。唯此而已。

    一些传说中的猎人甚至对秘法有所涉猎，所谓秘法并不等同于人们口中的魔法，而是永远不该被发现的禁忌之法，带来莫大力量的同时，使人逐步陷入疯狂。据说他们可以沟通群星，与宇宙取得联系，而吴凌烟逃离火场后看到的场景，最开始正是苍茫的星海！独自一人孤零零飘荡在永恒星空，以极微之躯直面极伟之宇宙，荒古洪流溺遍全身，就像一只蚂蚁坠落深海；那种比死还要骇人的孤独与无助，他这辈子都不愿去回味。

    林小仙猜测，挡下毒蜂舍命一击的女性身影其实就是教会猎人的秘法，为的是让他们的神更加生动：借吴凌烟之手收拾掉不服管束的毒蜂，再将魔血携带者放干血液，一举两得。而且在他们死前，走马灯里一定会刻下无头女神的面容，信仰也会顺理成章地为教会所获。可惜他们错估了吴凌烟的体质，他不仅没有流血而死，反而逃了出去，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连林小仙都解释不了了，星空、神社、女孩、斩断空间的刀……

    难道说她还没走？

    对林小仙来说，最坏的消息莫过于此。

    夜刀神幻空，侍奉上位者的鹰犬、天空之爱宠，连全盛时期的林小仙也要忌惮三分的险恶存在。当然她们并没有“真正”交过手，相反，两人关系一直都还“不错”，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超越了友情，至少在逃离家族掌控的那段日子，林小仙对幻空的依恋程度已臻巅峰。只不过后来，所有人都抛弃了她，幻空也不例外，原本暧昧的情愫就此降至冰点。

    繁花未开，便已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