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乱战(3)
事实上,赵三麻子的判断还是过于乐观了。虽然苏莱曼的队伍里最多的是佣仆和婢女,在突然而至的箭簇下立即慌乱起来,哭喊或是奔走躲避,可是围绕在父女俩身边的十余名护卫却是处变不惊。 这十余名护卫里,既有东方面孔,也有大食人和波斯人,全都是苏莱曼于漂洋过海之中精挑细选高薪聘请而来的,在这个危机四伏的环境中一直保持着极高的警惕性,赵三麻子组织的袭击刚一开始,他们不待招唤便已纷纷拔出了腰间的刀子,迅速地组成了一个环形的防御圈,将苏莱曼父女围在中心处,任凭那些佣仆们四散奔逃,却全然凝神屏气巍然不动。 而赵三麻子等人却已经无以为继了,今早领取武器的时侯他们每人只领到羽箭十支,突袭苏莱曼之前已经消耗了大半,这个时候每人再射出三五箭,箭囊中便已是空空如也。 “他们还能打的人最多只有二十个,比咱们多不了几人。”看着街道中心的人群四散奔逃,赵三麻子一咬牙决定还是干了。也许当面rou搏会让跟随自己的弟兄有所损伤,但如果就此退缩,将来被弟兄们嘲笑所带来的面子问题,却是他这等彪悍之徒更加无法承受的,尤其这件事还关系到了大伙敬爱的楚指挥。 一声呼啸,赵三麻子扔开弓弩拔出斧子,从街边一家大户人家的女墙后一跃而下,快步向苏莱曼的防御圈逼了过去。其他同伴也纷纷响应,从街角的各处现身,带着狰狞的冷笑把这伙蕃人快速包围了起来。 “人不多!”骑在马上手持弯刀的格罗丽雅,快速环顾了一下周围的情势,俯身对苏莱曼轻声询问:“冲过去?还是把他们全宰了?” “能不动手最好。当然,真动起手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苏莱曼的神色却无比淡定,尽管在这之前是他多少是有些惶恐的。 在他漫长的旅行生涯里,许多次经历过宫廷斗争,经历过暴民反乱,经历过遍及视野的杀戮与血腥,所以他深深地知道,无论个人如何英勇,在混乱的大环境中要想保全自己,也总是很困难的。大乱之中的个人,最需要的其实不是勇气和武力,而是明智的判断和幸运之神的关照。这就是为何当初一发现情况不对,他就如此不安和着急的原因所在。 可是话得说回来,真正到了直面危险的关键时刻,苏莱曼却绝不是个可以任人揉捏的软柿子,别人也许不知道,他真正的维京名字叫克维德夫,暗夜里的狼。他并不介意自己那双看起来很干净的手,再一次染上鲜血。 很显然,苏莱曼这种沉着的气势,所影响到的不仅是格罗丽雅,还有正疾步逼近的赵三麻子。 “这些蕃人不好对付!”在靠近环形防御圈只有十步的时侯,赵三麻子的脚步倏然而止,因为丰富的战斗经验正在下意识地警告他,如果再往前去,也许等待他的将是一场灾难,于是他挥手让跃跃欲试的同伴们也停止了行动。 “我们是朋友。”苏莱曼在肩舆上坐直了身体,带着居高临下的意味俯视着打头的赵三麻子,他先声夺人道:“别逼我动手,因为我不想伤害你们。速速离开这里,你们的敌人在其他方向。” “想不到你这个蕃鬼还会说宋话。”赵三麻子自是不能落了下风:“伤害我们?你还有这能耐?我可以放你走的,只把你身边那个骑马的娘们留下便可。喂,小娘们,我家哥哥说了,要与你好好玩玩,这就下马就缚吧,到了我家哥哥那儿,洗干净上了床,撅好你那大屁股等着便是。” 格罗丽雅登时怒意上涌,娇叱一声,便欲挥舞着弯刀驱驰上前将这口里不干不净的混蛋给宰了,可就在她稍有动作的时侯,肩舆上的苏莱曼却伸出了强健有力的手,一把拉住了马的辔头,硬生生阻住了她的去势。 “你家哥哥便是楚锐了。”苏莱曼沉声喝道:“难道你不知道,现在我们正在为他办事么?” “哟!莫要诓我!”赵三麻子冷笑:“吃香喝辣,现在全靠老子们自己挣,要你帮忙作甚?” “你们这些天吃的、穿的,包括你们用来杀我下人的弓弩,都是哪里来的?”苏莱曼道:“全都是我苏莱曼供应的。” “嗯,这事我听说了。不过我还听说,你们家这小娘们看上了我家哥哥,软来不成,便以这食物武器为由,行那逼jian之事!”赵三麻子一提起这事就生气,要说人楚指挥容易么?为了弟兄们的生计那是生受了多少屈辱啊?总之他是越想越生气,当下心一横,就算这伙蕃人看上去似乎有些厉害,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莫坏了楚锐的大事!”苏莱曼声色俱厉,眼瞅着一场恶战已经不可避免,但仍旧做最后的努力,这是他的习惯,过往的经验证明,这个习惯有时是能救命的:“今日你们作乱,明日大宋皇帝的军队就会杀过来!到时你们往哪跑?我来问你,往哪跑?楚锐是被我女儿逼jian了没错,不过我们可是付出了代价的,代价除了你们用的弓箭,还有船!你们将来要离开这里,除了用我家的船,再无其他办法!你可想清楚了!” “老头狡猾着呢!队长甭跟他废话,大伙cao家伙上啊!”罪卒中有人发了一声喊。 “慢着!”赵三麻子却犹豫起来,因为他忽然想起前段时间,隐约听人说过楚指挥在画船这件事。 当年还在关西的时侯,他乃是刘昌祚帐下的亲卫,而楚指挥当时是刘大帅的幕僚,中军大营里大家出出入入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他多少也知道一些楚指挥的情况。在他看来,世居关西的楚指挥居然会造船,简直就是笑话,所以前段时间听说楚指挥画船给蕃人的时侯,他很是不屑一顾,还跟大伙说这是谣传。 但现在看来,莫非……这姓苏的老头说的是真话?楚指挥当时是在筹谋用船跑路的事情,只不过传来传去,就传成了楚指挥在造船?如果当真如此的话,杀了姓苏的老家伙,岂非真就坏了楚指挥的大事,更甚至于坏了全体弟兄们的性命? 再说了,苏老头话里也承认那娘们逼jian了楚指挥,要说楚指挥这等人物,多半不会为了几具弓弩就受这等屈辱,没有弓弩老子们用斧子不是照样能把蕃坊杀得天翻地覆?至于吗?可以想见,楚指挥必定有更多更大的条件才甘心就范的。总之,既然jian都jian了,不把该得到的东西弄回来,那就白抓瞎了。 “撤!”赵三麻子一句话,十几个罪卒立时随他跑得无影无踪…… “还真是知情识趣!”苏莱曼长出一口大气。 “你刚才乱说些什么?”格罗丽雅之前的红脸现在已经气成了白脸,什么逼jian楚锐?这也太过份了,太可恶了!就算为了诓那些莽撞下流的凶徒,她老爹也不该说这些话!她一生气的时侯有个习惯,就是直呼她老爹的维京真名:“克维德夫,你是想看看你女儿的刀,和你腰下藏着的匕首,哪一把更锋利些吗?” 苏莱曼倒吸一口冷气,他知道她亲爱的女儿不可能跟他动刀子,他害怕的是周围那些大食、波斯护卫,虽然那些人听不懂拉丁语,可“克维德夫”这带着浓郁维京气息的词语还是让他们投射出狐疑的眼神,这可不太好玩啊!“我错了,我的宝贝。”苏莱曼急忙道:“要想诓人,就得说点对方已经掌握了的,并且会相信的话。很显然,那伙罪犯只信这个,我不也是没办法吗?…… 没办法啊!站在街边绸缎店里的丁三郎,最终还是放下了门帘,不再盯着苏莱曼一伙看,因为他已经做出了决定。 还在昨天半夜的时侯,仓司有人来找他丁三郎,说是奉管勾陈其凤之命告知他,蕃坊里有人正在策划反乱,而一旦乱起,便该烧了正在码头上的荆湖旧船,以免为贼所乘。 丁三郎是个直爽人,是个行伍粗人,平日里满脑子想的就是“水师”“海战”,这是他的理想也是他的爱好,他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所以当听到这个命令的时侯,虽然有些奇怪哪里来的反贼,但却并没有思虑过多。 在他看来,虽然现在他是经略司辖下的厢军都头,可当初乃是仓司管勾陈其凤推荐过来的,既然陈其凤有所要求,加上这要求似乎也是为国为民,当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所以他一口便应承了下来。 一个时辰前,蕃坊里果然出事了。具体出事的地点离码头较远,但是冒起的浓烟是看得到的,隐约的喊杀声也是听得到的。一时间码头这边也跟着乱了起来,不知道具体情况的商贾还有苦力,生怕家里头遭了火灾又或者家人有事,纷纷扔下手中的活计朝蕃坊里面跑,很快码头就为之一空。 于是丁三郎觉得是时侯放火烧船了,只是事情就在这时起了变化。他的朋友,仓司都头阎长孤身一人闯进了他的兵营里。 在罪卒们离开码头去扶胥之后,那些空无一人的荆湖旧船,用不了太多的人看管。所以阎长庚、张启业等人纷纷被调走,实际上丁三郎有半个多月没见到阎长庚了。 这甫一见面,顿时让丁三郎吃了一惊,那阎长庚披头散发浑身是血,显然刚刚才被人追砍完。 “不讲理啊!不厚道啊!木有人品啊!”阎长庚大吐苦水。根据他的说法,他今早上是带着队伍巡逻来着,结果才巡了一会就撞上了周焕。 阎长庚是认识周焕的。当初正是丁三郎请客吃饭,周焕乃是楚锐手下的亲信队长,听到消息的时侯就跟着李桢等人过来蹭饭,说起来,阎长庚与周焕还划过拳碰过盏,喝多了叫过几声兄弟,怎么也有点交情在。 “招呼也不打!二话都不说啊!一上来就砍我啊!”阎长庚很是委屈:“老丁,你上次请酒不会没结账吧?要不,咋这么深仇大恨?一个个跟疯了似的,我那百多号人不一会儿就垮了,好在我武艺精湛,要不你就见不着我了。” 作乱的是罪卒?是楚锐?丁三郎顿时浑身一激灵。联想起前段时间罪卒们缺衣少食受虐待,他觉得是这个理,换做是他也反了。 “你咋跑这来呢?再说你是仓司的人,陈管勾事前没通知你今天会出事?”丁三郎问。 “陈管勾?”阎长庚狐疑道:“他说过今天会出事?杀千刀的啊!他几时说过?是了,要不昨夜他怎么溜了呢?我跟你说,老丁,昨天张启业值守粮仓呢,下值的时侯正半夜,回到营里当时我还没睡,他就跟我讲,看到好多官人都往城外跑,他看见陈管勾的轿子也在里面。该杀千刀的,他既然知道要出事,咋都不通知一声呢?这算怎么回事?“ 有预谋!丁三郎就算再怎么粗人,这下也回过味来了,深恨自己昨天的时侯没有细想。既然怕贼人夺船,最稳妥的办法就是早点把船移走,又何必等到大难临头的时侯动手烧船呢? 换做是别人,或许难以想到其中关节,可丁三郎与别人不同的是,他可是被苏莱曼一句话而失去进入水师资格的,他平日里非常关注水师扩建一事,否则当初也不会屁颠颠地跑苏莱曼的新船上找事。他知道,如果烧了旧船,那水师扩建的份额必然全给苏莱曼无疑! “就是这个原因了!陈其凤与苏莱曼相勾结!”丁三郎有了结论。 那么,这船烧还是不烧呢?丁三郎忽然间便动摇了。 打小时候起,他就在水上长大,当兵吃粮后一直就想进入禁军水师,一时之间进不去,他也让自己的厢军弟兄把cao船之术练习得无比纯熟。 只是这cao船之术只是对大宋的传统船只才有效,而对于那种诡异莫名的西方软帆船,却是没用处的。自从上次同楚锐去了一趟扶胥之后,丁三郎便明白了这一点。 他舍不得烧了这些旧船,他不希望水师里将来全是那些他弄不明白的西方帆船,因为这简直就是对他这辈子苦练cao船技巧的最大嘲笑,是对他人生观价值观的终极否定!只要这一烧,他这辈子也许都再无望进入水师了。 可不烧,不就对不起陈管勾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