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七:覆水(下)
落日的余晖将椒房殿的朱梁画栋渲染成一片金色的色泽。 张嫣从殿中出来,见满殿寂寥,从人退的干干净净的,刘盈独自一人负手站在殿阶之侧,看西天将坠的夕阳。满天红霞铺成一道绮丽光彩,有一种沉醉的美感,将逝未逝的凄美。张嫣竟生出了一种错觉,觉着这样的夕阳压在刘盈的肩上,分外沉重,似乎有一种不堪负荷的感觉。 刘盈听见了身后妻子的脚步,苦笑了一下,开口道, “当日给好好取名,希望她一生兰芷芬芳。” “我希望她人如其名,一生安好,所以力越众议,在她甫出生不久,便加封她为长公主,本希望她一辈子平安喜乐,如今看来,却适得其反,也许反而因了福气太盛,她承受不住?” 又或者, 他回过头,看着妻子青春朝气的侧脸。 她皎若芙蕖,美艳无双,是他年轻的一生最绮丽的一场梦,他本觉得自己这一辈子是不敢去触摸。但阿嫣陪在他身边久了,终究无法抗拒,害怕这个精灵的少女从此后从自己的生命中隐去,于是毅然伸手,挽留住她飘逝的背影,逆了最初的想法。 如今他们饱经苦难,终究夫妇琴瑟相和,本以为就此雨过天晴,山长水好,却陡遇波折。而爱女好好的天生失聪,是否又是因了他们冥冥中终究还是违了天意,这才招致报应。却不肯直接惩罚他们本身,反而应在了无辜好好的身上? “才不是。” 张嫣蓦的叫道,声音极为激动。 对于丈夫此时心中的不祥想法,她其实并没有什么确定的征兆知晓,只是从心中有着一种模糊的感知,不知道该怎么阻止,于是本能的唤他的名字,想要将他的思绪拉回来。 “……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也不想的。” 眼泪大片大片的落下来,模糊视线。 张嫣扑在丈夫怀中,肩瑟瑟发抖,脸色苍白,看起来仿佛秋风中的落叶,不堪重负,泪水浸润了刘盈的衣襟,也将他的心浸的酸软,喊了一声“阿嫣”,凝起神来,想要微笑着拥抱妻子,如同无数次往日一样的擦去她的泪滴,却张了张口,最终发现,只能失语。 身为一个母亲,张嫣在自己的孩子遭受厄运的时候,自然是最最伤心的。 可是他又能有什么样的方法,能安慰为孩子伤心的母亲呢? 说到底,他也同样是伤心的。 ——在好好的事情上,他们是世界上最同病相怜的两个人,只能在相互的拥抱中舔舐伤口,互相温暖慰藉。 “持已。”张嫣的声音依旧带着几丝呜咽,人却在泪帘中抬起头来, “我也很为好好难过。如果能够的话,我宁愿以身替之,换的好好健康。可是这是不可能的。抱怨和悔恨都已经没有意义,这个时候,我们最重要的是陪在好好身边,想想能够做些什么帮她。 “是了。”刘盈面色转为肃然, “倒是我想差了。” 妻子的哭泣言语,终于将他从颓废思绪中拉了出来,重新为爱女打算起来。好好已然注定一生命运坎坷,自己既为人阿翁,与其徒然伤感,更应该做的,是努力想想有什么法子帮着好好,让她今后的一生能够过的好一些。 刘盈迅速召来太医院的太医,为繁阳长公主进行诊治。 椒房殿配殿中,太医聚齐在繁阳长公主的襁褓旁,轮流为小公主会诊。眉头打起深深的褶子。太医令高况拱手道,“启禀陛下,臣等为长公主诊脉完毕,需要会商一下。” 刘盈点了点头。 太医们便退出配殿,在长廊下的耳房汇聚,商量了一阵。 ——其实并没有什么好会商的。在受命被皇帝召过来为繁阳长公主诊治之前,隐约听说了公主的病情,心中就已经有了定论:天生失聪在这个时代,本就是药石罔治的痼疾,繁阳长公主的疾病是从母胎里带来的,所谓太医,也不过是聊尽人事罢了。只是,繁阳长公主是县官与张皇后的爱女,更是受尽宠爱,不知道如何将这样的话说出口。 待到太医们终于会商完毕,重新鱼贯入殿,听得刘盈问道,“公主情况究竟如何?”声音中带着一丝殷切。 太医令高况心中叹了口气,他已经过了古稀之龄,早就到了应该致仕的年纪,只是医术精湛,在太医署中德高望重,才被挽留下来,本只想着安稳度日,却不料今天遇上了这种状况。颤颤巍巍的伏拜在地,抬起头来,眉毛须发都已经雪白,“启禀陛下,臣等刚刚已经为长公主殿下会诊商量过,殿下的耳疾乃是天生,不是药石可以医治的。臣等实在无能为力。” 刘盈的眸光暗了下去,轻轻问道,“如此,公主的病情究竟如何。” “繁阳殿下除了耳疾之外,”高况答道,“身体强健,与常人无异。只是……”他心中有隐忧,不知道是否能够说出来,面上便自然露出迟疑神色。 刘盈觑见了,便道,“高太医,若公主有何状况,还请直言。” “也没有什么。”高况苦笑道, 想着事情终究是瞒不下去的。而且,他身为大夫,对病人的病情提醒本就是责任,于是下定决心,毅然道:“臣自幼长于山野,也曾见过一些天生耳残之人。这些天生耳残之人,几乎全部同时患有哑症。” “什么?” 刘盈霍然站起,忍不住失态振袖,“高太医所言可为实情?” “微臣不敢欺君。”高况身体一晃,连忙重新伏拜下,将额头触在殿中地面之上,不敢抬头。 刘盈闭了闭眼睛,好一会儿,才复又听见他晦涩的声音,“可有办法调理?” “陛下,” 高况心中也有些凄恻。说起来,如今在位的这位皇帝,算得上是难得的好脾气。如今太医院的日子,比诸先帝在位时期安稳了不少。就如今天这样,纵然是心怜爱女,听到太医院如此无力的回复,也没有发作什么。 也就是因为知晓刘盈的心性,他才敢将繁阳长公主的隐患如实托出。若是换了先帝,只怕他也只能将此事瞒下缄默了。此时此刻,见着皇帝为爱女失态的样子,心中感慨,倒是真的有心想要为皇帝分忧,只可惜他的医术实在浅薄,在繁阳长公主的病症之上,无能为力。 “陛下为长公主着想的心情,臣等都明白。臣等此后将专研耳疾,以期能医治好繁阳殿下。” 只是,他咽下了没有出口的话:他从医这么多年,就从来没有听说过,天生失聪是能够医治好的。 他的话语底气虚弱,刘盈又如何听不出来,许久之后,无力的挥手道,“卿等都退下吧。” 殿中一片空旷。宫人们觑着皇帝神色,知道皇帝心情极度不好,不敢留下来惹皇帝注目,都轻手轻脚的退了下去。刘盈独自一个人待在宣室殿,想起自己的长女。 好好她一直很爱笑,有着一双与父系一脉相承的凤眼,出生半年以来,养的白白胖胖的,十分乖巧,宫中上下,从吕太后到椒房殿的长御侍女,都很喜欢她。却偏偏竟然罹患失聪之疾。而他身为她的阿翁,想要帮助她,却无力帮助她分毫。 多么讽刺。 刘盈的嘴角流露出一脉苦涩笑意。 他身为大汉皇帝,能够决定大多人的生死,却偏偏没有法子让自己的女儿解脱困厄。 好好还那么小,她的人生本应是一片锦绣,却在还没有展开的时候,就注定蒙上了一层灰色,听不到世间缤纷的声音,说不出话语。 好在,今生,她还拥有皇帝嫡长女的身份,生母为中宫皇后,受封长公主,名下有富庶的封地,以及一个可以荫子的侯爵爵位。 ……凭着这些,至少可以保得住一世安稳。 一双绯色莲纹翘头履踏在殿中厚厚的绒毯之上。好好发出咿咿呀呀的声响,因为不耐烦殿中的热度,从包裹的襁褓中将手臂挣出来,一双胳膊在空中挥舞的极为有力。张嫣将被衾为她重新裹好,鼻子一酸,泪滴就落了下来。 “不用担心。” 刘盈劝道。 他执起妻子的手,望进张嫣的泪眸中,“只要有朕在,这一辈子,总是不会让好好受半分慢待。”声音沉稳。 这是他身为人父,能够为女儿做到的,最菲薄的一点事情。 “不用你这般cao心。” 张嫣挣开他的怀抱,扬起精致的下颔,“我不信,我的女儿真的就只能活在无声的世界里,从此一生蒙昧。”声音倔强。 这样的她有一种烈火般明艳的美。唇边噙着一抹冷笑,“如果说,听力是天生的,我已经救不回来的话。我偏要跟上天再试一试,我不会让哑字和她扯上任何关系,我要她学会说话,我要她读书写字,我要她除了不能听声之外,和正常人没有什么两样。” 不是不恼恨的。因为,当他说起这样的话的时候,就代表着,他对好好的病情实在已经是有些灰心了。 可是也不是真正的恼恨。刘盈对于好好,算是很好了。汉时的人对于天生失聪并没有什么深入研究,听了太医令先前的说法,他有这样的想法,也是正常的。 可是,她不能接受这样的景象。 好好是她和刘盈的第一个孩子,她的身上,承载着自己和刘盈的太多理想与期望,如果好好不能够好好的,她想,从今往后,她一辈子都不能够真正快乐了。 张嫣回忆自己的前世,很多东西都已经在岁月的流徙中渐渐模糊,却还是能够记起一些:当时有一些同样天生失聪的孩子,却可以通过身边亲人的关怀和自己的努力,学会识别唇语来辨识意思,以此为媒介来打开与别人的沟通渠道,进一步说话书写,摆脱了陷入终生蒙昧的悲惨命运。 她希望好好能够做到这样。 她希望她的好好在已经无奈失去缤纷的声音世界之后,不会受累顺应的失去说话的能力,以及更深入的对文字书籍的理解能力。她希望好好能够拥有对广大外界的顺畅感知,而不是耳不能听口不能言,哪怕拥有世上尊贵的长公主名分,依旧不过是个蒙昧的可怜人。 ——我想要我的好好能够在阳光下骄傲自得的微笑,而不是因为天生耳力的问题生出隔阂,从而落后于众人,渐渐自卑惭秽,一生无法真正展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