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六:覆水(上)
这八名女侍,俱是从整个未央宫中简拔出来的,宫人之中的出色之人。其中,杜辛夷与杜扶摇是一对双生姐妹,拥有生的一模一样的容貌,只是性子不同,辛夷待人接物妥帖大气,扶摇却内敛羞涩,细致温柔。张嫣于是便命辛夷为司宾,随着荼蘼学着掌管椒房殿的对外接待,扶摇与姚石楠贴身随侍自己。 掌管中宫文书的司簿楚甘棠容貌中庸,却腹有诗书,为人严谨。 司计戴豫章接替解忧,在解忧离宫之后,掌管中宫私府。 司珍秋乌桕,心灵手巧,梳的一手好头,犹胜菡萏,便负责张嫣每日的青丝梳洗,同时掌管张皇后的头面首饰。 司制蒋灵寿掌管未央宫的宫人升降以及奖赏。 最后一个鸣风,却没有特定的品级,乃是天子特意赠给张皇后的。 自前年北地汉匈战役之后,募兵制便正式提上了大汉朝廷的议程,两年以来,招募了数支俱由适龄健硕的青壮组成的募军。这位宋鸣风,却是雁门人氏,当日前往雁门军招募募军的地方,凭着一身好身手,摞倒了一群壮汉,最后却被发现是一名年轻女儿身。军中一片哗然,鸣风却振振有词,女儿身又如何,年初,陛下下达到雁门的招收募军诏书,条件虽颇为严苛,却没有一条是明确规定,报考的人必须是男儿。 负责招军的校尉目瞪口呆,只得将事情报告给了雁门郡守张偕。 张偕闻知此事,不由失笑,不仅没有怪罪这名少女,反而在与宋鸣风亲自谈话之后将此女转送长安。刘盈在考察了她的身世背景之后,将她送到妻子身边,保护妻子的安全,只为了不会再发生当日沙南闵氏之祸。 张嫣听闻了鸣风的事迹之后,颇喜欢这个汉代花木兰,问道,“你有勇干之才,如今只能够跟随在我的身边,是否觉得屈才?” 鸣风想了想,却回答道,“我其实觉得,服侍在皇后娘娘身边也挺好的。我家中有七个弟妹,阿翁去世之后,家中生计便艰难了起来,若非见了雁门郡募军的报酬高的很,也不会女扮男装,却参加募军。” “大凡老百姓,都是希望平平安安的。除了那些个希望通过战功实现自己的人,谁又希望开始打仗呢?” 张嫣失笑。一时之间,也说不上是失望,还是觉得,道理本来就是这样。 …… 椒房殿的偏殿中传来刘芷咿呀咿呀的声音。到冬十一月,刘芷已经有四个月大了,乳娘将她养的极好,身体健康,性子活泼,手脚也很是有力气,已经开始学翻身了。 自从有了刘芷之后,椒房殿里,时常便飘着淡淡的奶香。 张嫣站在殿外,听着女儿的声音,嘴角就忍不住扬起来,心情极好。 没有生下刘芷的时候,她虽然心中坚定,但是对于之后的生活,是有一些迷茫的。总觉得自己年纪太小,也从来没有做过母亲,也许并不知道怎么样真正的照顾一个孩子,担起一个做母亲的责任。 自从有了女儿之后,她一日比一日发现,生命真是一个神奇的生物。刘芷她那样玲珑、娇小,却每一日都会带给你新的惊喜,将你的世界,染出绚烂的颜色。 长安的冬日并没有什么瓜果,只有楚地进上的橘子,尚带着青翠色泽。进给椒房殿的自然是最大最好的,刘芷年纪幼小,受不得什么熏香,乳娘便命人择了一盘橘子,放在刘芷长起居的偏殿,倒也增添了一丝清香。 刘芷的眼眸灵动,左右张望了一下,目光便落在了漆案上放置楚橘的盘子之上。于是咿呀呀的伸手去要,桑娘便将橘子取过来,笑问道,“大公主,你可是想吃橘子么?”剥了橘子皮,正要将橘瓤喂给刘芷,听见偏殿侍从呼喊皇后娘娘到的声音,连忙起身,退后一步,屈膝拜道,“奴婢见过皇后娘娘。” 刘芷便随着乳母的动作好气的回过头来,见过阿母,十分喜悦,伸出手来要阿母抱。 张嫣抱起女儿,在女儿粉嫩的脸颊上亲了一记,心中却不自觉笼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刘芷小的时候还好,但过了百日之后,她总觉得,女儿的反应有些迟钝,有些事情,总要慢半拍才能反应过来,有些时候却又十分迅速,对形象和色彩有着极为敏感的认知度,能够记住最近见过仅仅一面的人,如果有人在她面前挥舞带颜色的事物,她能够很快的反应过来,并且眼睛随之转动,咯咯的笑;但若有人从她背后走过来,她却要迟个一刻半刻,才能看见。就如同刚刚她进殿的时候, 她身为椒房殿的女主人,在自己的殿堂中行走,自然不会使用全套皇后仪仗,但饶是如此,进殿的时候,身边侍婢伺候,打帘宣声,动静依然不小,刘芷却没有惊闻回头,直到见到乳娘起身行礼,才顺着她的目光看过来,瞧见了自己。 这样想起来,还在更早的时候,信平侯府惊变,满府的大人都吓的不轻,刘芷身临其境,却丝毫不觉惊吓,在赵元弄痛了她之前,尚能咯咯欢笑。 …… 张嫣的心慢慢沉下去。沉默了一会儿,对自己道,“张嫣,你不要害怕。”有些事情,无论好坏,只有面对,才能开始解决。 她逗着刘芷玩了一会儿,直到刘芷有些疲倦了,方将榻上被衾拉扯过来,盖在刘芷身上。伸出手,在刘芷面前,击掌拍了两个巴掌。 “啪,”“啪,” 掌声清脆。 刘芷感觉到了掌风带起来的波动,于是抬起头来,眼见得阿母在自己的面前,咯咯的笑了,笑容天真而又欢畅,十分无邪。 张嫣抿嘴笑了笑,将双手绕到了刘芷背后,重新拍了两个巴掌。 “啪,” “啪,” 掌声依旧清脆,刘芷却维持着刚刚的神情,一双神似刘盈的凤眸狭长而微微上翘,连一点波动都没有,依旧笑的天真无邪,带着点什么都不懂的欢畅。 张嫣的眼泪刷的一声就落下来了。 …… 刘盈从未央前殿匆匆赶回来的时候,椒房殿的宫人都站在内殿帘外,看着寝殿深处的方向,面上焦急而又忧虑。 殿中帘幕低垂,琉璃珠安静的串起垂落,织成一副剔透的风景,听不到一丝动静。 “究竟是怎么回事?”刘盈沉声问道。 “奴婢也不知道。”荼蘼道,神情亦有些茫然。 “今日皇后娘娘本来挺开怀的,早上起来,便过来看大公主,和大公主在一处玩了一会儿,忽然就阴郁下来。将大公主抱到寝殿里坐着,奴婢等人本来没有在意,但是直到一个多时辰过去,奴婢奉午食进去,娘娘却不答话,也不让奴婢进去,奴婢这才急了,贸然将,大家请回来。” 刘盈的眉头就深深的打了一个褶子,吩咐道,“下去吧。” 他掀帘入殿,见殿中帘幕低垂,宫灯没有被点起,因此天光有些暗淡,他一时间瞧不见阿嫣所在的地方,却听见刘芷咯咯的笑声从寝殿深处传来,于是顺着女儿发出的声音的方向走过去, 见殿中南墙之下,素来是阿嫣摆置自己的爱琴的,因为琴案厚重,便格外遮的后面的空当暗沉一些。张嫣此时便抱着刘芷,坐在琴案之后阴影里,侧颊上的神情呆滞,也不知道在这个地方坐,了多久。 “阿嫣。” 他唤妻子的名字。 张嫣过了片刻方反应过来,明艳的杏核眼动了动,微微抬起头,却没有说话。 刘盈的心便咯噔一下,倏然沉了下去。 他也算是看着张嫣长大,却从来没有见过她这般茫然的模样,从小到大,她哪怕是最生气的时候,绝望的时候,也是朝气蓬勃的,像一丛生命力旺盛的鲜花,从来没有过如今这样的情状,如同一潭静水,隔绝了涟漪。 “阿嫣,”他也就越发小心翼翼,轻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张嫣没有说话,只是将头重新垂下去,露出洁白如象牙的一段颈项。 “阿嫣,” 她听见丈夫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不知道,你这个样子,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阿嫣,我想告诉你,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都会跟你一同度过。”带着一点从记忆深处如出一辙的温暖,不知怎的,竟让她茫然的心绪能够微微平静下来,抬起头来,看着刘盈,问道, “舅舅,你说,好好日后怎么办呢?”声音微哑,带着点软弱的声气。 “什么怎么办?”刘盈愕然,“他是朕和你的女儿,出身尊贵,有富饶封邑,一生无忧无虑,有什么好担忧的。” 张嫣便苦笑了一下,弯下腰来,在刘芷的耳边道,“好好,你阿翁来了。你要是能听见的话,便回头跟阿翁打一个招呼吧。” 刘盈沉默了好一会儿,寝殿之中,便只有夫妇二人微重的呼吸之声回响。 许久之后,他蹲下身来,从女儿的背后轻轻唤道,“好好。” 刘芷纹丝不动,凤眸微扬,眼角如同阿翁刘盈以及大母吕氏一般,有着上翘的弧尾。睫毛长长如同刷子,宁静而安谧。 刘盈复又沉默了一会儿,颤抖着伸出双手,抱住刘芷。 刘芷“啊”的一声,过了一会儿才发现,抱起自己的是亲爱的阿翁,于是咯咯欢笑挥舞着藕节一样的手臂,吐出一个泡泡,笑的眉眼弯弯。 刘盈眼眶一热,连忙避了过去,不让人看见瞬间掉落眼眶的泪珠。 刘芷是他和阿嫣的第一个孩子,也是他曾倾尽了一切心力期盼,并且守着出世的孩子。她天性乐观,很是爱笑,虽然有着一个娇气的母亲,自己却极为好带,很少给身边的人添麻烦。 他希望她人如其名,一世皆好,却没有料到,到最后,然遭遇到这样的噩运。 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是,这世界上,总是有一些事情,是值得他们流泪的。 自己的女儿,自出生伊始,便听不到世间缤纷悦耳的声音。据说,这种天生征兆是大夫根本无法下手医治的,因此,也就注定了,好好终其一生,都将静止在无声的世界里,听不到欢笑,闻不得鸟语。 而他身为她的阿翁,大汉的皇帝,能够主宰很多事情,却独独在这间事情上,无能为力。 ******** 注: 其实我很不想写一段情节,但是很早以前大纲就此设定,如果改动,会牵动后面情节,只得坚持了下来。 写的时候,很是伤心。 最初设定这样的情节,灵感来自于两年前,我还刚刚上研一的时候,听的一节学校讲座。当时本校研究生要求听满十个讲座,某一天,我和室友看见了食堂外头有一个讲座公告:关于优生优育主题。 当时觉得很雷,但是时间空闲,于是跑去听了。 Z教授在这场讲座中这么讲:胎儿的发育最重要的是在前三个月,大部分的神经系统与器官都在这个时候发育完成。当时我正在构思本书的大纲,心里头就想,那么,阿嫣在孕期前三个月那般cao劳,走遍了上万里路的情况下,如果孩子依旧发育完全正常,是不是我太给她开金手指了? 出于对主角的怜惜,我给阿嫣的长女好好选择了一个最不影响生活的疾病,即失聪。在汉代的古早之人眼中看来,失聪就相当于一辈子都成为废人。但是在现代,这样的孩子可以从小的时候学起,一步步的开始学会说话,继而融入正常人的生活。 当然,这其中会很辛苦,作为唯一一个坚信会成功的人的张嫣,作为好好的母亲,她为了这个女儿,付出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