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含元赐宴
明皇的旨意，跟着这位父亲，一同来到雍和宫，却已经是第二日了。 李幼玮神色恹恹，看到明皇，才露出些许神采。 “爹爹，您来啦？”她从床头坐起，笑道：“丫鬟们不准幼玮出房门，可幼玮好想在院子里看看去年种的花儿。爹爹，您准不准？” 女儿拉着自己的手撒娇，明皇怎么舍得拒绝？只好吩咐侍女给她穿厚了，才亲自抱起她，一同到花园的小亭子。 卢有邻一听他们父女对话，就已经着人拾掇停当，怕李幼玮畏寒，特特给亭子掩上扇板，吩咐人布置好软塌小几，几样李幼玮喜欢的点心，并着一壶蜂蜜花饮。 “大监，你也坐。”李幼玮的头发都没打理，就那般流瀑似的垂下，虽然带着病容，却已经足够风流。 “姑娘总是这样，”卢有邻告了声罪，在下首坐了，说道：“是什么不痛快，陛下和老奴看着，心疼呢！” 李幼玮没说什么，毕竟李怀的事情，她要进言，却不能盲目。沉默半晌，才对明皇道：“爹爹，幼玮不求什么，只求爹爹看在娘亲的面子上，网开一面。” 明皇叹口气，说道：“朕知道，你总是挂怀那个不成气候的。” 李怀的叛逆，明皇早已不挂怀，但有些事，却并非面上那般。 “怀儿喜好山水、崇尚老庄，爹爹贬他去博山，不知李幼玮可否满意？”对着小女儿，明皇总是宠溺的，甚至连带着自己的心思，都不忍去隐瞒。 果真李幼玮眼神一亮，看向明皇：“爹爹，李幼玮就知道，您才不是那般迂腐的人！” “那我的乖女儿，爹爹还有个喜事，要和你说。”明皇趁热打铁，笑吟吟道：“爹爹为你选了萧铭瑄做夫婿，已经让大监送了圣旨，幼玮喜欢么？” 李幼玮心知肚明，这是怕土蕃人求亲，不由皱眉道：“可固城jiejie……爹爹，您也好生想个办法，别委屈了jiejie！” 明皇怎么不知道李幼玮的心，便笑道：“固城也是爹爹的亲生女儿，李幼玮放心吧。爹爹只问你，对萧铭瑄可满意？” 李幼玮羞红了脸，嗫嚅道：“可他……他只怕是……” 这般小儿女情态，明皇不由得老怀大慰，卢有邻也在一旁笑道：“看来是许到姑娘心坎儿里咯。老奴明日啊，就去礼部宗正寺去催，选个好日子，免得萧铭瑄那孩子着急！” “他怎么会着急！”李幼玮忙道，说了一半却慢了下来，几乎低不可闻：“我也不着急。” 明皇带着一丝了悟，笑道：“萧铭瑄这孩子，久在军中，不识男女之情，只怕让幼玮吃了苦头。但爹爹是过来人，他对你情意深厚，这恐怕得幼玮慢慢去点拨了。” 明皇低声和女儿说了些体己话，见她听进心里，才转了神色，郑重从怀里取出一块儿方形玉佩。 旁人不认得，李幼玮却认得那是明皇的行玺。这般玉玺，明皇登基以来，只刻有一块。 “李幼玮，爹明白你不愿拘在宫中，因而爹爹不会把你记入宗牒。”明皇放进女儿手心，柔声道：“爹爹如今大不如前，将来说不得，只能靠萧铭瑄那孩子护着你。但是他毕竟是外臣，爹不放心。” “爹爹如今也是看透了，爱怎么折腾便怎么折腾，爹爹不在乎。可这东西，你收拾好。爹爹如今，也只信得过你了。”明皇说罢，不容拒绝，道：“老四的心思太重，爹却不忍心要了他命，这件事，就交给萧铭瑄，还有你了。” 李幼玮心里一紧，抬眼去看，明皇的鬓边，原来早就雪白…… 蒙参有着典型土蕃人的长相——不算特别高大，眉目深邃，皮肤是健康的铜色。他的唇上蓄了两撇胡子，让整个人看上去显得有些市侩。 等他跟着金吾卫，在驿馆外看到那个清瘦的年轻人，不由得眯起眼睛，细细打量。 这就是那个以不知道什么妖法，攻破了于阗的唐军将领？蒙参突然觉得自己根本不了解唐人，毕竟萧铭瑄看上去，像个书记官更多。 但等萧铭瑄的目光对住他，蒙参猛然睁大眼睛——锐利、审视，有着唐人骨子里的高傲。蒙参下意识躲避开，又在下一刻暗骂自己。 萧铭瑄只是默不作声打量了那位神秘的国师，却实在没有精力去做别的想法。礼部的那些章程实在繁琐，他又是主使，是半分差错都不得出的。好在塔坨荼和唐飞彦尽职尽责，在一旁小心提示着，萧铭瑄才慢慢放下顾忌，放开去办事。 等到终于带着这些人走进丹凤门，萧铭瑄才松口气。春末夏初，已然有些焦热，萧铭瑄额头都见了汗，暗自拿衣袖擦了擦，看了远方的含元殿，正自愁苦，唐飞彦在旁低声道：“都尉，快要完事儿，坚持坚持。” 萧铭瑄做了个了然的表情，果真正了神色，在马上坐直，等召见的圣旨。 这便是，大明宫？ 一路从朱雀大街而过，这座巨城的富饶、盛大，已然让蒙参心惊。 然而百姓们看到使团那种了然的眼神，却更让他愤恨——土蕃战败，丢了丝路的商权，这是莫大的耻辱。如今唐人虽然允诺可以缔交国书，共同商讨贸易，却让蒙参怎么都觉得，那是施舍。 所有的情绪，在经过丹凤门后，化为乌有。 等他奉召进入含元殿，心中只剩下了敬畏。 文武百官俱在，李佑立在明皇身侧，看着那个骄傲的国师先用土蕃语，再用有些生硬的汉话念完国书，老老实实双手奉上。 作为储君，李佑请示过明皇后，抬脚走下御阶，不理会李迅刀锋一般的目光，接过这份大唐等了几十年的国书。 萧铭瑄心里半块石头落地，这些明面上的荣光，总算完成了一半。接下来谈判桌上的博弈，虽不足外人道也，却是最要紧的事。 含元殿的大宴开始了。 萧铭瑄因为主使的身份，位置和蒙参在一处，并排坐着，摆明了要他和那位国师迅速了解，好为下面的事儿做好准备。萧铭瑄暗自无奈，却不得不摆出一副热情洋溢的模样，仿佛当真熟络。 “都尉的大名，如今在整个土蕃都是响当当的，”蒙参也是刻意结交，说的的确是实话：“临别之际，赞普特意嘱托我，一定要和都尉好生结交。赞普最佩服的唐人便是都尉了。” 他声音可不小，不少人都听到，李迅正要做些文章，萧铭瑄已然接过话头：“赞普过誉，国师可知，本将在大唐，不过是末流的小小军官。把我丢到安西，不过是父辈们觉得那里无趣。本将运气太好，才捞个名声出来。” “而我唐军心目中唯一的战神，可是当年披甲上阵的陛下。”萧铭瑄双手一拱，摇摇对明皇行礼，口中却不停：“陛下英武果决，那些故事本将从小耳濡目染，最是敬佩。国师在我长安多盘衡些日子，便懂了。” 萧铭瑄挑眉，故意笑道：“只怕国师待久了，不愿归家。不过这也无妨，你看看那位，那位是西烨国的国王，自来我大唐朝贡后，竟然放弃了王位，一心考取科举，在我大唐为官。如今也有……” 萧铭瑄装作思索，一旁的唐飞彦接过话头，续道：“已经二十三年，陛下特旨赐姓李，如今是宗正寺卿。听说前儿接了旨意，正为萧都尉你的婚事烦恼呢。” 果然这话挑起蒙参的兴趣，听他问：“萧都尉便要成婚了么？莫非是固城公主？” “哪能啊，”接话的仍旧是唐飞彦：“是雍和宫的李姑娘，陛下已然下旨赐婚，择良辰为他二人热热闹闹办事呢。郎才女貌，萧都尉艳福不浅，唐某好生羡慕。对了，国师可曾娶亲？” “未曾。”蒙参疑惑看着萧铭瑄，小心翼翼问道：“李姑娘？请恕在下冒昧，可是陛下的小女儿么？” 萧铭瑄心里一笑，做出个得意的表情，答道：“这事儿国师都知晓？看来对我大唐是做足功课。不瞒国师，的确是她。我们从小一处长大，情谊深厚，陛下便赐婚于本将。” 萧铭瑄做出个坏笑的表情，用土蕃语低声道：“可比真正的金枝玉叶，还金贵许多！” “陛下，您看，这萧铭瑄还挺滑头，没说得几句话，已经和那个什么参混得熟悉了。”杨贵妃今次也盛装出席，和李佑一左一右，坐在明皇下首。 “那孩子精通土蕃语，想来很得蒙参喜欢罢。”明皇不甚在意，对李佑道：“虽说此次迎接以萧铭瑄为主使，你这个储君，也得多照应。明白么？” “儿臣明白。”李佑应过，看了看杨贵妃，才续道：“只是父皇，安西的事宜，儿臣自问做不到如萧都尉那般了解。大事，儿臣信他做得好。” “殿下这话……”杨贵妃话未说罢，明皇已经笑道：“这倒是真的有见识了，不过你也多留心留心，不懂的不必觉得掉面子，该问萧铭瑄便问。” 明皇多久没这般和颜悦色跟李佑说过话，他心里一酸，举起酒杯，含泪道：“儿臣记下了，请父皇放心。” 御阶上的情形，李迅看在眼里恨在心头，但还是八面玲珑，和朝臣们举杯对饮，风流倜傥极了。上官元自然是唯他马首是瞻，陪同着来到蒙参桌前。 “国师，本王敬你。听闻你们腊月就已经出发，这一路上艰难，很是辛苦了。”李迅亲自斟酒，面如春风，让人心喜不已。 蒙参得到这位殿下的慰问，当真感激，忙站起来接过酒杯，举过头顶行了大礼，又将酒一饮而尽，才开口道：“殿下这般礼遇，着实让蒙参感激。” 蒙参下酒杯，他从脖颈上卸下个金框，双手奉上：“此为活佛赐下的，可保平安，还请殿下收下，才全蒙参一片真心。” 李迅自然风度翩翩，极为重视接过，当着面含笑戴上，说道：“国师在长安多盘衡些日子，本王将来送上帖子，请您游览长安景象，还请您千万不要拒绝！” “蒙参不敢不从。” 这俩人仿佛至交好友，萧铭瑄却只简简单单见礼，根本不打算多说什么。塔坨荼虽挂着副使的名头，到底是礼部尚书，事务繁忙，又真头疼萧铭瑄李幼玮的婚事，是不会插手太多的。 “萧都尉，冬狩之后，也只得和都尉见了寥寥数面，不知都尉伤势可是痊愈？”李迅和蒙参说罢，转过身笑道。 萧铭瑄点头：“殿下挂心，本将已然痊愈。不过想起当日伤痛，还是难以释怀。父亲说的对，武艺一日不练便退百日，本将自痊愈以来，更是勤勉。若是再给遇到，便不会杀敌一万自损八千了。” 李迅唇角痉挛了片刻，笑道：“都尉真是妙人，想来那黑熊运气太差，但也不会一直那么差。” 萧铭瑄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眼神清亮：“管它运气好坏，若再遇到，本将定然再为它割喉放血。” 安置好了土蕃使团，萧铭瑄又客气几句，才告辞离开。 酒饮得多了些，萧铭瑄略有些不适。唐飞彦则脸颊通红，看他那样子，恐怕是恨不得拽开身上繁琐的衣衫。 也怪不得他，萧铭瑄看看自己，一身正式官袍，哪里比得上平日里窄袖便服舒坦？可国之大典，自然非得守礼的。 “唐兄，今日便这样吧。待明日再会，你陪着他们游览，我来谈正事。”两人出了四夷馆，萧铭瑄先摘了头顶的三梁帽，凉快多少是多少。 唐飞彦一乐：“那萧兄便去斗智斗勇，我且去寻欢作乐了！” “外面太热，屋子里凉快嘛。”萧铭瑄莞尔，留下唐飞彦骂他狡猾，上了马，策马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