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接生
其实世间之事总不外乎一个假如,假如耶律笙的阿爹没有被赵匡胤一箭射死,假如耶律笙没有爱上赵匡义,假如这时代的所有人都不是处在一个乱世——这些都是妄念,通常那些永不会发生的事情叫做妄念,而妄念人们晓得避忌,因知它不会实现,但碰到执念这种事,便没那么好避了。 在耶律笙的世界里,迄今为止有两件事是不可抛的执念,一件是杀了赵匡胤,一件是自以为忘了赵匡义。 依稀入耳的叮铃喜乐,模棱可辨的花树影绰,那是赵匡义大婚的赵府,别院上青瓦铺就的房顶上,耶律笙一双迷离醉眼正看的入神。 新人拜堂的时候她便从一旁退了出去,怎样走回别院的并不知晓,只记得放在月桂树下石桌上的一坛子桂花酿很是应景的出现在自己面前,提了酒,翻身跃上屋顶,就着融融月光,倒是难得的恣意。 从前在漠上的时候,因着酒量浅,常常会被小自己八岁的耶律贤作弄,醉倒了便被他捉了毛笔在脸上乱画,狼狈的样子为此没得阿娘多少训斥,讲她一点女儿家的矜持也没有。如何要有女儿家的矜持,她现在倒很想让阿娘手把手教她那些礼仪,那时有许多日子她没来得及珍惜,那时,她还是辽国将军府里一颗最扎眼的明珠,阿爹疼,阿娘爱。 挥了鞭子便能在草原和漠上傲行,广袤天地,追云逐日,那红衣像是蹿动的火苗热烈燃烧。那时,还是总角的贤宁总会摇摇晃晃的贴着个笑脸在她身后小跑,一边央求着笙jiejie慢些跑,一边上气不接下气的捶胸顿足嫌弃自己怎么长的那样小。 那样小——如今的贤宁,应是有十一岁了,可不就快要赶上她的身高了么? 胃里一阵烧腾,酒精的后劲很快上来,眼睛里有火燎一般的痛感,可为何身体上的痛这样明显,也丝毫抵不掉那心底一涌又一涌的难过,神识变得模模糊糊,手抚上额际,想要从房顶翻下去。 脚尖颤颤巍巍的着地,腿上一软,顺势倒了下去,腰间弯曲一瞬却被一个有力的胳臂撑住,头靠在那一袭淡淡的龙涎香里,眼睛似睁未睁,透过朦胧雾色朝着那人软软说道:“怎么是你——” 来人却未说话,稍一使力便将她横向抱起,朝着房内走去,那耳畔的喜乐声越来越小,渐渐只剩轰鸣,房门扣住的那一霎她终于什么也听不到了。 被落葵开启窗户的声音给吵醒,房间内一阵nongnong酒气,瓷枕边放着一小瓶薄荷熏香,揉了揉发痛的额头,支撑着坐起身来,对着落葵说道:“昨晚——谁送我回的房?” 正抵了窗上木撑的落葵转过身道:“小夫人不是自己回房的么?”又拿帕子在鼻前甩了甩:“这样大的酒气,小夫人昨夜怕一个人饮了不少罢?” 果然是醉的眼花,竟以为赵匡胤回来了,自嘲笑了一笑,明明该是在归德府做事的人,又怎会在这个时候回来。掀了被子起身,边走便道:“夫人呢?” “夫人晨起便有些不适,已经去请了大夫,这会儿应是还睡着。” 耶律笙点了点头:“嗯,待我一会儿去瞧瞧她。” “是——”又似想起什么:“奴婢竟忘了给小夫人醒酒的灵芝蜂蜜汤还在锅里头炖着,”将洗脸水从地上端起来放在红木架上,对着耶律笙道:“小夫人先自己洗洗罢,容奴婢去给您将汤端过来。” 耶律笙颔首道:“去罢。” 落葵粲然笑了笑,旋即跑了出去。方才刚是起床,枕边又有薄荷醒脑,未曾觉着这屋里的酒气多大,现下走了一圈,当真是——酒气冲天呵。 洗了脸,又漱了漱口,落葵已是将醒酒汤送来,潦草喝了几口,九月天凉,正欲在襦裙上裹件绸缎披风出门,就看着一个小丫鬟跌跌撞撞的跑进屋子里,面露惊恐,一不留神竟扑到在地,边哭边道:“小——小夫人快去看看,夫——夫人她——” 手下披风滞了滞,耶律笙蹙眉道:“你慢些说,夫人她怎么了?” 小丫鬟从地上拾起来,跪着回道:“夫人——夫人怕是要生了。” 她心头一紧,立刻从榻上起来:“夫人要生了你不在房里伺候着跑来寻我作甚——稳婆可请了,老夫人通知了没有?” “都命了人去请——”泪眼汪汪的对上落葵的眼睛:“落葵jiejie不在,奴婢一人吓傻了,竟不晓得——” 落葵呵斥一声:“你这蠢丫头——”又不及耶律笙发话,已先行跑了出去,耶律笙叹了叹,唤了那个丫头一同往王婉漪的卧房走去。 未及门庭,便已听到嘶声裂肺的喊声,叫的人骨头都挣了几挣,抬脚跨过门槛,屋子里已是一阵浓烈的血腥味。 落葵到底是个没经验的小丫头,头回见着孕妇出血,虽是强忍镇定,仍是慌了手脚,伏在王婉漪的床头只一个劲儿的学着从前听来的那些话,让她使力,那一张脸已急的煞白,却始终挡不住越来越多的殷红渗透床铺,晕出一大片一大片的刺目来。
小丫鬟吓的六神无主,慌乱中只抓着耶律笙的衣角:“小夫人,这可该怎么办?夫人——夫人她会不会死?” 她斥了一句:“如何会死?你家主子若是晓得你这般咒她,回头定将你饶不得——”四下环顾一番:“院子里的嬷嬷们呢,寻常不是有四五个嬷嬷在此住着,怎的今日却一个都没了踪影?” “昨日三少爷大婚,嬷嬷们都去府里帮衬了,原本下午才能回来——” 声音被王婉漪一声凄厉喊给打断,耶律笙再耽误不得,连连上前去看,身体才是靠近床沿,手就兀的被婉漪一把抓住,尖利指尖刺进她的肌肤,清冽的痛,却仍不及婉漪痛的十分之一,只听得王婉漪虚弱说道:“jiejie——jiejie——” 她将头靠近她,道:“meimei莫怕,稳婆就在路上了,你再坚持些。” 黄豆大的汗珠从王婉漪的头上淌下,密集处竟像雨帘一般不间断,看得她心头一颤,那一张脸已经扭做一团,何以一个生命的诞生会让另一个生命这般苦痛?手紧紧握住她的手,这一刻,哪怕仅仅是一刻,她从未觉得自己其实是和这赵府的每一个人息息相连的。 攥着自己的手又加大了些力道,那指尖已经在她手上剜下道道红痕,皮rou翻开是鲜红的血,她听得王婉漪在自己耳旁挣扎说道:“jiejie——劳烦jiejie替我接生——” 她怔了一下,还未反应,身子一滑已是被王婉漪使力推到了被子下面,头顶是她清冽的痛喊:“无论如何——保全我的孩子——” 纵然面对一滩红血她不大有那两个丫头的惊慌失措,然生孩子这事,她委实不会,踟蹰间本欲拉了落葵替换,眼风一扫却见孩子的头已经现了出来。此番却再是推诿不得,只好硬着头皮抓紧王婉漪的两只腿,催她用力,也不晓得过了多少时辰,待她一个局外人终累的身上半点力气也无,一个男婴始是诞了下来。 众人皆长吁了一口气,耶律笙也堪堪从床上翻下来,正想抱了小婴儿给王婉漪瞧一瞧,却没想面无血色的她又翻了翻身子,咬着牙又喊了出来。 再转眼看了看王婉漪的肚子,心下一沉,竟是个双生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