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时疫
才将合了衣裳躺下,房门就被一通猛烈的扣砸,耶律笙揉了揉惺忪睡眼,披上外袍起身开了门。 赵匡义一脸焦虑的看着她道:“你可有哪里不舒服的?” 她莫名其妙的从头至尾打量他一遍,道:“你急急忙忙敲门,为的就是问我这个?” 他道:“下午二嫂与你一同绣完花后,便觉得头疼脑热,晚间请了大夫过来,已经确认患了时疫。你与她处了那么久,若是也感染了怎么办?——手拽上她的臂腕往房里走,边走边道:“我已经让大夫稍后就过来于你瞧瞧,你现下还是不要站在风口上同我讲话,先坐到里屋再说吧。” 她有些惊疑:“夫人患了时疫?可下午我看她还好着,未曾有过半点不适。” “你懂甚么,这时疫不同别的病症,潜伏期内自是看不出个大概,可犯病也是一两个时辰的事。嫂子这会儿高烧在床,整个人神思不清,娘亲已是急的一身虚汗了。” 她扯掉他的手:“我得去瞧瞧夫人。” 他又将她拽住:“你不想活命了么?娘亲已经命人将二嫂隔起来,除去近身伺候的丫鬟和大夫,谁都不得靠近。现下不是谁逞强的时候,若是再传染几个,恐怕这一大家子都得赔上性命。” 她冷冷望了赵匡义一眼:“夫人是你侄子的亲娘,若有个三长两短,你可曾想过,怎么在你二哥回来时向他交代?” “二哥若是知道嫂嫂患了时疫,自会理解。” 她冷哼一声:“早知你是薄情寡义,”甩开她的手,头也未回的奔至贺氏的厢房。 手抚上木门正要推开,背后一声颤巍低语:“慢着。” 她回过头去,昏暗里杜老夫人一身素服,面上有坚忍的威仪,赵匡义立在杜老夫人的身后,对着她淡淡的摇了摇头。 她委身福了一礼:“秦笙午后还同夫人讨教过针法,现下便听她病的不省人事,心中实在牵挂的紧。老夫人——可否让我进去看看夫人?” 杜氏看了看她,走近几步,方道:“想进去看她的人又何止你一个,我也想去,但你可曾想过进去的后果?” 她一怔,道:“秦笙只是念着与夫人到底有些情意,如今她病成这样,不该亲自去探一探么?”顿了顿:“若我也被感染,会自己离府,绝不牵连府上一人。” 老夫人本是替着亲儿着想,不想她有个三长两短儿子便肝肠寸断,现下见她摆出这幅执拗模样,也只有叹道:“好罢,你小心些是了。” 她点点头,谢过老夫人,转身推了门进去,却在步子刚踏进的那一霎,觉着身旁一阵风带过,赵匡义已是立在她一侧。 杜老夫人一声匡义没来得及喊出口,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二人走了进去,颤着一双手是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 这厢耶律笙挑着眉头对着赵匡义道:“你跟进来作甚么,方才不是还信誓旦旦的绝不踏进这个屋子半步么,现下就不怕被传染了?” 身旁的人唇角跳了跳,凉凉道:“我是担心你,如今像你这样不要命的,整个京城怕也找不出第二个。” 她不再理他,只抬了脚向着内室走去。房间里的艾草香气浓烈的呛鼻,她扯了帕子放在鼻子前面捂着,看到贺氏的时候,她正拧着一双黛眉摇头晃脑的胡言乱语。 像是被梦魇缠住,贺氏的表情看上去时而诚惶诚恐,时而黯然神伤,一张脸煞白煞白,每说完一句,五官就拧在一起狠狠咬着双唇,似入了魔怔。 她蹙了蹙眉头,对着赵匡义道:“怎会这样?” 赵匡义将她拉的离贺氏远一些:“大夫说这次的时疫,如有鬼厉之气,患病之人,除了四肢关节会痛,头目痛,高烧不退,且还会神智恍惚,辨不清黑白。嫂子她——” 话未说完,已被贺氏一声凄厉喊叫声给截断,整个人在榻上蜷做一团,似一只佝偻着的锦雀,浑身发颤。珍珠大小的汗粒从她额上渗出来,顺着白玉枕一点点的流下去。 耶律笙不忍直视,只得道:“大夫怎么说,总不能一直让夫人这样下去。” “药已经喂了,方才也施了针,眼下是看她自己的造化,这病来势汹汹,染上的人,多半是挺不过去。” 她心口一紧,正要说话,不想那只垂在狐毛袖筒里的手却被他一把握了去:“别怕,我晓得你想说什么,我和娘亲会尽全力救嫂嫂。” 那包裹着她冰冷左手的掌心传来一阵温热。这些时日以来,疫症肆虐,路有白骨蔽,常见母弃婴,那才是襁褓的婴孩若是患了病,也被堂而皇之的扔在街上。她不曾想人命轻贱,竟轻贱到如此地步,本觉着那是离自己很远的事情,如今真正看到了,才承认原是死亡已经让人不能再轻易伪装自己。
心口坠到一个地方,蓦然停住,忽然发现自己原本没想象中的那样坚定,抬头对上他炯炯的目光:“我信你。” 贺氏的病没有撑过三天,死在了上元节的前一天夜里。第二日晨间,城西米府上传来口话,米福德和她娘亲均是没逃过这一劫,也双双去世。 赵妭嫁去米府不过一年半便没了夫婿,贺氏撇下一个七岁大的孩子撒手人寰。赵府前头挂上去的挽幛还没有撤干净,新的一批又挂满了。 所谓生老病死,天灾人祸,便是这个道理。纵然平素里的风头再盛,左不过最后在三途河上一渡,孟婆的汤一喝,上了奈何桥,什么都是空空浮生梦了。 耶律笙对着妆台上的铜镜坐了一夜,其实已经没有知觉,却明明感受的到那周遭密封成墙的汩汩寒意,似刀剑挤破她的肌骨。可是感觉不到疼,是麻木,赵弘殷的死,贺氏的死,米福德的死,让她麻木,到底需要整理出一幅怎样强大的勇气才能面不改色的将剑抵到赵匡胤的喉咙,对他说:“你杀了我爹娘,如今,我也要来取你的性命,你给不给?” 到底她还没有把自己的心锻炼的无坚不摧,贺氏手把手教她针法的情景仿佛历历在目,那恬淡的眉眼是中原女子特有的温顺,如崖下清泉,可人又好味。她不晓得,赵匡胤失去亲爹不到半年,又失去这样一个发妻,哀恸悲苦的心境,可有几分她当年失去阿爹阿娘的? 她不想趁人之危,或者,即便是在他的防备降到最低之时,她也没有必胜把握。她只是觉得,人情冷暖,她在这府上住了近三年,不该被仇恨抹杀的一丝人性也不剩。更何况,她于赵匡义,将将才解了一些心房去靠近,人命如芥让她开了窍,左右最后她要同赵匡胤有个了结,在这了结之前,她不想自己的人生还剩些什么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