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登山(下)
顷刻间一场大雨滂沱而至,沉沉滚腾的黑云令人有一种咽喉被扼的窒息感。大雨浇灌了半个时辰之久,待到停下来,那一幕原本妙奢生烟的杜鹃盛开图已是被毁的残破不堪,个个原本娇艳的花叶全部似霜打的紫茄,半分颜色也无,远看上去,真正一场不忍视睹的分花拂绿之败景。 一心想要观花作乐,把酒言欢的游众们,皆是抖擞着一身湿淋淋的落汤鸡样,捶胸顿足的悔不当初,对着一袭残败花海既嗟又叹。 耶律笙他们自然也被大雨淋个湿透,山腰上除了这片杜鹃花没有半个能够躲雨的地方,赵妭和两个孩子撅着嘴嘟囔了半天,也未见一场兴致被浇透的愤懑能够稍稍平息些。 贺氏在这些埋怨声中默默不语的替德昭和匡美拧着二人衣服上的雨水,尽管她自己也是一身狼狈。耶律笙看了她几许,弯下腰去帮她的忙。 贺氏有一怔,末了才温婉笑着道了声谢,也不多话,转头继续在德昭的衣襟处拧下一些水来。 日头又从乌云里头现了出来,华光普照比先前还要炽烈,假若不是脚下的路已经变得泥泞,眼前的花大势早去,真要叫人怀疑先前那场白雨的真实度。几人站在烈阳下又烤了一会儿,身上的衣衫尽干,这才准备商量着现下该是何去何从。 自雨前赵匡义和耶律笙话不投机,此刻二人便保持着一些距离。贺氏的注意力依旧被两个孩子占着,不曾发现辣辣日光下他俩面上皆是覆着一层白霜,赵妭却眼疾手快,顺势拉了耶律笙到一旁低声耳语道:“秦jiejie可是和三哥吵架了?” 耶律笙愣了一下,方淡淡说道:“没有的事。” “是么,那jiejie为何自下雨到现在都不曾跟三哥说一句话?出门的时候可不是这样。方才雨大的时候哥哥要将jiejie挡在臂弯之中,jiejie却一声不吭的就给拒绝了,jiejie以为妭儿什么都没瞧见么?” “我同三少爷男女有别,这山上人多,自然是不希望被人误会的。” “三少爷?”赵妭掩着嘴唇笑出来,嗔看了耶律笙一眼道:“还说没什么!”凑近她的耳畔:“是不是三哥又同你讲些小儿女的情话了?” 她心中一紧,正要辩解,旁侧却响起一个凉凉声音:“闲心倒是cao的不少,你可知什么是情话?” 正一脸诡秘的赵妭忽的身子一颤,面上不知怎的却是一红,支吾道:“谁说我不懂了,我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下,撅着嘴巴甩了甩袖子扔下一句:“我不同你们说话了,”讪讪跑开。 耶律笙不觉得心底陡然一股凉意升起,若有所思的朝着赵妭的背影望了望,还未回神,又听得赵匡义说道:“既是现在不愿提那些事情,索性我不再提也就是了,做出这幅冷淡疏离的样子,当真是要与我划清界限么?”不等她答,再道:“往后还要在府上长住,距离太过也不大好。” 她思想一瞬,说道:“少爷说的是,秦笙到底还是客人,不能喧宾夺主,驳了你主人的面子。” 他眉头一皱,看着她:“何以一句话要带着七分伤人的戾气,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嘴角轻扯,目光向那片花海投去,看了半晌,眼中氤出一抹比花还艳的色彩,只是透着足量冷清:“人心就好比这山花,花开得再红又如何,一场暴雨便瞬间覆灭。”凉薄一笑:“秦笙的心也早就被大雨侵蚀,此生再无盛开之日,若然现下不与你说个清楚,他朝一日必定两厢情伤——” 转头对上他的眼睛,字字弥坚:“我也是为你好。” 袖子下的手蓦然拳了拳,眼里忽然透出一股莫名笑意,他道:“我晓得了。”亦是看了一眼残花,话锋一转:“杜鹃看着虽艳,却经不起挫折,不若傲世独立的冬梅,再冷再寒,都能时时刻刻迎着风雪摆姿——”顿了一下,若有所思的:“如今这里已不是梁国的都城,杜鹃怕是也早就失去了它原有的用处。”
她明明听出他话里的意味,却还是假装不懂,只沿着字面意思:“少爷说的极是,不过旁人即便看个笑话,也真正乐了一乐,不枉它们几百年来生生不息的繁衍下去。” 他的笑容荡入眼眸里,原本他就不打算耶律笙现在便能正视到她自个儿的内心所想,因着这一番话,他可更加确定,面前这个将自己从头至脚、从里到外都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女子,不过是绕不过她那一道心防,一道比着城墙还厚的心防。他不在乎她来自哪里,不在乎她将去何方,只要她还愿意在府上停留一日,他便有名正言顺的理由同她来往一日,即便她最终还是选择离去,他也会毫不犹豫再次随她踏上征程。他晓得,他一直都晓得,自己爱上的这个女子,会是他一生的桎梏,是他这辈子无法逃脱的羁绊。 而显然,他也从未想过逃脱。 女人的心思其实有时并不是那么难猜,难的是猜测的那个人究竟把她当做什么。倘若她在他心中藏得很深,自然晓得她一颦一笑,一哀泫然为的是什么;倘若只是萍水相逢,擦肩过客,她的所有举动,也就失去了意义。她现下于他,固然得费些神思,却不是不能猜透的。他不善争战,但猜度人心,却是个一等一的好手。 心底豁然开朗,挂在赵匡义面上的笑也就更加和煦灿烂:“你还要同我在这里讨论花的事情么?”眼睛朝着已然走远的赵妭与贺氏等人:“你知道妭儿的性子,若是待会儿还不见我与你赶上,定然在心里铁板钉钉的为你我扣上一顶谈情说爱的帽子——”故作无奈的抖了抖肩:“这可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了。” 耶律笙一怔,片刻后才抬起脚追了上去,赵匡义在后掸了掸身上干掉的泥土,一袭宝蓝衣袍在日光的强射下更加耀眼夺目,荧荧瞳仁里映出的是她清莹秀澈的身影,似炮烙般深刻的永久镌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