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落雪
一场大雪覆宫城。 才展露一丝头角的春光被压遍,雪海似锦被绵延数里,为那万般物什皆披上一层白色。朝远望去,天地一色,更似人间浸入了仙之魅,清冷卓然,又绰态无方。 院子里的金钱绿萼开的正好,寒肌冻骨、冰清玉洁,幽雅梅香飘然四溢,缠绕在这一小方天地里徐徐盈盈。如今更与这皑皑六棱雪花交相辉映,倒看不出是那梅色浇灌了冰雪,还是冰雪浸染了梅花,只道是“数萼初含雪,孤标画本难。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 我披了一件狸毛大氅,头发用青锦系在脑后,站在那梅树前端看梅花。 萼贵妃曾经说这片梅树是赵匡胤特意为我植种,一直未曾仔细想过从前爱梅的心境,如今看的入神,才知梅花春放是孤高,冷香醉意压芳菲,这世上再没哪个鲜花如它这般翩卓逸韵,想我当初看重的便是这个罢。 抬手掸了掸一朵花苞上的落雪,雪花沁凉纷纷而落,暮色沉沉稍微有些昏暗,便映的那飞洒之雪妩媚怡然,看的我心也攸乎一软,似蜜糕融化溢出点点香甜。 上天造物便是这般神奇,大自然的瑰丽总能让人心生璀璨。 既是我没有多少气力,也能精神一震将这幅迤逦画卷永藏深心。 脸上不觉挂了笑,低头莞尔轻轻摇了摇,身子一转就准备回房,却在那一刻被一缕明晃的光灼了眼睛。 阁分门外赵匡胤玄青身影挺拔而立,深远幽然的目光与我对望,两厢无言。 我僵着一副身子,这莫不是梦境? 良久,才展了展容颜,唇间化出一抹笑,福着身子轻轻道了句:“臣妾见过官家。” 他身边并没有曹慵跟着,看样子是一个人。我迈开步子向他踱了几步,他一愣,也抬了脚进门。 走到我跟前道:“随便走走,只是不知怎么,竟走到了这里。” 多日未见,近处看他竟发现他眼角有几道纹路现了出来,心中一紧,道:“官家进屋坐坐么?龙凤团茶虽存了些时日,可老茶也有老茶的韵味,官家走了些路,喝口热茶亦能暖暖身子。” 他看着我,许是天气严寒,那脸上血色颇少,唇上也有些发青,沉默片刻道:“也好。” 话音刚落,皎月、绿湄、杜陵仁的声音齐齐响起:“官家万福。” 他未说话,只身先进了前厅。 身后皎月等人一阵窸窸窣窣的狂喜,我转头望了她们一眼,道:“泡些茶,再备些糕点送进去。” 几人这才惊觉似的各自跑去忙活,我叹了口气,掀帘而入。 屋内的石炭烧的很是恣意,一派暖意融融的样子。将赵匡胤和自己的大氅挂在一侧的花梨云纹衣架上,又拨了拨香炉里的香料,确定气味是徐徐朝着座处飘过来的,才是迟迟落了座。 显见我和他都颇有些不自在,许是再沉默下去便会让这屋里落满一室尴尬,找了个俗的不能再俗的话题,咬着唇说道:“官家可是用了晚膳才过来的?” 他初始楞了楞,道:“用过了。”又道:“你呢?” 我笑着回答:“也用过了。” 然后又没了音。 想了想,再道:“听闻胡淑妃最近受了风寒,她身子可好?” 他定定看着我:“如你这般,没有一丝生气。” 我心里咚的一下,忽然跳的快了起来,原是他还能看出来我的样子不大好,可又不能因此博他同情,只仍顺着刚才的问句说道:“淑妃年纪轻,多多将养些时日就没事了,官家不必挂心。” 他依然面色清淡对着我:“那你呢?” 我笑了一下:“臣妾也不碍事。” 他才换了个方向朝着炉火看去,道:“朕知道你在回宫之时就有些病痛,却未曾想着那病将你折磨成了这样。”又转过来:“即便不用取悦朕,也不用这样糟蹋自己。” 再道:“常太医是怎么办事的?” 我小心回道:“常太医为人忠厚,医术又好,只是臣妾不争气,才没将他的方子都吸收进去,实在怪不得旁人。” 他叹了一声:“罢了,待朕重新为你找些太医看看罢,这番下去怕是不多时日,你那腕上就只剩骨头了。” 我下意识的看了看自己瘦骨嶙峋骨节突出的双手,心中涌出一股酸意,却硬是忍住没红眼睛,又怕其他太医探出我真实内里,只道:“臣妾谢官家抬爱,只是换太医有些劳师动众,不如就此算了罢。” 他只当未闻:“就按朕说的办。” 眼见他语气里全是毋庸置疑,我便闭了嘴。其实也无所谓,反正迟早都有一死,早点让他知道,也当心理有些准备。 半晌,又是沉默,我正琢磨着说什么好,但见他忽然站了起来,看了看外面,道:“淑妃还在阁里等着朕,她自在行宫那次为朕泡了冷水,身子就一直不济。朕本答应下午去看她,如今却在你这里费了些时辰,怕是等急了——”顿了顿:“下雪不同寻常,你也注意保暖。” 他那一番话说的何其自然又何其冷冰,我只觉身心像是忽然被谁拿刀狠狠刺入。赵匡胤,如你现在对胡芮孜这般看重,若是你知道,当日救你之人是我不是她,可会不计前嫌也是这般爱我护我? 唇齿像是粘连半天对不上话,他等了等,亦是看出我无话可说,便不再多留,抬了步子就往外走,正赶上皎月端了一盘子的糕点茶水揭帘进来,见他已是一副离去形容,不禁讶异道:“官家怎的这就要走,奴婢的东西才刚刚备上来。” 他淡淡一句:“陪你家娘娘多吃些饭,她不能再瘦了。” 话毕坚定而出。 我站在原地似呆、似傻、似痴、似楞,全然不知自己身处何地,又在做些什么,只觉彻骨冰凉又无地可逃,直到皎月在我耳边唤了几遍娘娘,这才醒悟过来。 回神对着皎月说出:“不许跟过来。”便夺门而出。 外面已是一片青色的昏暗,视线一路跌跌撞撞,依稀可辨些人影,雪落的厚,脚下一深一浅跑的颇费劲。可赵匡胤,你提醒了我,如若当初救你能让你心生爱慕,那我不愿他人夺了机遇自己却惶惶死去。赵妭说的对,人生在世,我该为自己搏一搏,左右不过是个死,为什么不在死之前开开心心的告诉那人我爱他? 一路朝着春熙阁的方向不停歇,终于在一处宽敞的道上看见了他的身影。 幽幽玄青不慢也不快,信步朝着前方一点点的行进。 我停下歇了歇,猛提一口气,大声叫道:“赵匡胤。”
身旁正有几个宫娥结伴而行,被我的声音吓了一跳,待看清我后连忙福了福礼就闪的没了踪影,前面赵匡胤的身形定定立住不动弹,我等了等,又上前两步:“赵匡胤,我有话要对你说。” 他这才徐徐转过身来,灰青暮色下看不清楚他的表情是好是坏,抑或说他本就这样面上没有一丝表情。垂眼看了我半天,沉吟道:“你不知道直呼朕的名讳是死罪?” 语气里没有半点犹疑,亦不是危言耸听,可我此时一丝怯意都无,跪在他面前道:“臣妾知道,但官家若要降罪,还请等臣妾把话都说完了再降,那时是死是活,皆凭官家心意。” 他眼风凛了凛,眉头一皱,对着我道:“雪地湿冷,站起来说罢。” 我却动也未动,两眼直直盯着他的眼睛,坚定问道:“若臣妾说在行宫泡水救人的是我,官家可会相信?” 他猛地一怔,深深看了我许久,才忽然笑道:“臻妃,你如今又是打的什么盘算?” 我只当看不见他的取笑,接着问道:“官家左胸近心处,可有一道半尺来长的伤疤?疤痕已经有些年月,颜色亦是绯色?” 他这才真正敛容。我那日以赤身抱他赤身,发现他胸口竟也有一处与我胸上差不多的疤痕,很是吃惊,只是情况使然,我没有机会问他一问。 他凝神思考半晌,显然除了我能思想起旧事,几乎没有可能知道这件事。沉默一会儿,对着我道:“既是你救的朕,为何还要让朕以为是淑妃?” 我的心揪了揪,道:“当时官家并不允许臣妾觐见,臣妾能得知官家病的不省人事也亏得长公主病急乱投医。臣妾何曾不想时时守在官家身边亲自看着您康复,可官家那时认定臣妾做什么都是虚情与假意,臣妾又怎好在官家虚弱之际去邀功?况且淑妃真心实意对官家,臣妾将官家交付在她的手上,也不至于太担心。” 他闭上眼睛吁了一口气,复又睁开来看着我道:“你总这般的自以为是。” 我苦笑两下,接着道:“官家以为臣妾的心好受么,明明爱着一个人,却又不得不亲手将他推给别人,此种滋味官家可曾尝过?这半年来,臣妾一直在想一件事,到底那夜醉酒说了什么话,让官家忽然就对臣妾心灰意冷。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教臣妾想起了,官家问臣妾有没有真正爱过一个人,问臣妾心里可有官家的位子,如今,官家可还想听臣妾的答案么?” 我当时酒意正浓,胡说了些催他宠幸旁人的言与词,现在才终于明白,真爱一人,却是不能容下他眼里有别人的,反之不爱,也懒得去理他还愿跟谁鱼水戏欢。 他眸子里星光点点,雪夜凄清更显他模样卓绝,立了半晌,终是缓缓说出:“你的答案是?” 我咬了咬嘴唇,坚定道:“臣妾心中只官家一人,若此生不能明志,便托来世,再去陪伴官家左右。” 他身体显见凛了凛,面上亦惊亦喜,已然不是我最初看到的那副全不在乎,盯着我看了许久,终是俯身一把将我拉起拢入怀里。 我亦紧紧的抱着他,只觉这四周彻骨的寒冷都再不能侵扰我身,而那来时的害怕委屈,也全都化作了满满的温馨畅快。天地间就好像只有我和他在此处相拥,彼此传来的心意体温亦是这个夜里最美的赋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