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秋千祸(下)
黑甜一觉,醒来神思颇为澄明。 一边在床前候着皎月去拿漱口的浓茶,一边忆起昨夜困乏,有个重要的事情特特忘了办。 寒食节当日,我与赵匡胤等人出宫游乐,那阖宫一众的妃嫔便在宫中设宴赏花戏秋千。花团锦簇,杨柳扶青,秋千架上一干美人笑春风。本是一场颇为旖旎曼妙的盛事,却因那沈婕妤所荡秋千上的绳索意外断落,不得不中途告了吹。 人若欢喜秋千高,沈婕妤从上面摔下来,自然摔得也不轻。 匆匆用过早膳,便指皎月在药柜里拿了两支专治跌打损伤活血祛瘀的药膏,又备了些好消化的糕点,一同去了沈婕妤的春熙阁。 因那沈婕妤在除夕夜后确确来我轻流阁里探过几次,寻常又颇得礼数的唤我一声jiejie。小产后我在这宫里并有没有相熟的嫔妃,自然要对这个白得的meimei多上些心,是以,合该好好的探她一探。 一路没甚阻碍的行至春熙阁,两阁相间的夹道里除了个把当值的内侍和宫娥,连个唬人的石绊都踩不上。沈婕妤这一摔摔的,整个皇宫后苑都有些静悄悄,倒让人感叹,一招蛇咬怕井绳,她自个儿也就罢了,摔坏了水腰出不来,可怜那一众倒霉催的嫔和妾,竟也受了影响堪堪都躲回了阁分里,直教人挠心嗟叹,叹的沈婕妤那一摔果然摔的不一般。 才是差人向春熙阁的主人做了通传,那厢沈婕妤的贴身侍女青鸾就连连请了我进去。 饶是我缠绵病榻的时候闻惯了药味,也被沈婕妤那一屋子里的中草药给熏得狠狠蹙了一把眉。 皎月把东西交予青鸾,我踱到沈婕妤的床前,贴着床沿坐下来,握了握她的手,啧啧,岂非一丁点儿的冰凉,道:“meimei受苦了。” 她眼中盈盈泪光,些许日子不见,又加上这一摔,给疼痛搅得面色蜡黄,特特像那白云酥放久了的模样。使劲抬了抬身子,没起来,只好将头稍稍离得玉枕,娥眉拧做一团,一副愁肠百转绕千回的仰着脖子对我颔了颔首:“meimei在这榻上躺了两天两夜,可是将jiejie给盼回来了,却不能给jiejie行个妥帖的礼,委实对不住jiejie。” 我将她的脑袋重新扶回枕上,淡淡道:“哪能呢,如今你这个样子,我怎还好去拘那些个礼数?”把被角掖到她肩上:“可是疼的紧了?我瞅你这副形貌,倒比我当初腹痛时还要重上三分——”又轻轻触了触她腰上那个部位,眼见她嘴里倒吸一口冷气,鼻头亦有些酸:“好好的一个人,竟摔成这个样子,宫里的秋千不时常都有专人看管么,怎的偏偏到你上去的时候就断了?” 她泪水在眼里转了转,终于顺着两边流下来,道:“jiejie不知——”还未再多说一句,已泣不成声。 我拧头对着一旁站着的青鸾,道:“你家娘娘可是受了委屈?” 青鸾双眼通红,上前两步,跪下来回话:“娘娘明见,我家婕妤确确受了莫大的屈辱。” 我蹙着眉头:“怎么说?” 青鸾咬唇看了一眼沈婕妤,略显清瘦的脸上现出许多心疼,正要开口,却被沈婕妤拦腰喝住:“青鸾,我平时怎的教你,那宫中口舌岂是你一个宫婢可以嚼的?你且不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吗?” 我看了一眼沈婕妤,道:“在本位面前,有什么不当说的,出了事,自有本位替你担着。”又对着青鸾:“你说罢。” 青鸾朝我重重磕了一个头,这才道:“回娘娘,半个月前,奴婢陪婕妤去玉清池里给那鱼儿喂食,却没想碰上了正在亭子里吃茶的官家与萼贵妃。婕妤心细,上前行了礼,又道身子不适欲先行一步,官家宅心仁厚,问了句婕妤的身子可好,那萼贵妃的脸上就堪堪现出了些不悦。婕妤自是不敢多言,只说并无大碍,官家再没多问,着婕妤自己回阁。这才没过多久,内侍省新近一批南唐进贡的水波绫,本该分给婕妤两丈的,却给萼贵妃扣了下来,说什么婕妤身子不适,合该穿不了那样轻薄的衣裳,娘娘以为,那是寻常人能找出的借口吗?” 我摇了摇头:“萼贵妃委实有些强词夺理。” 青鸾亦是点头肯定:“奴婢也这样觉着,可婕妤和萼贵妃的梁子却真正结下了。偶有几次闲逛畅春园的时候,婕妤碰见她,端的一个步子都不敢踩了弯,唯恐哪里不小心就又惹到她。然那萼贵妃却次次都能挑出些婕妤的不是来数落,一来二去,宫中人人便知婕妤与萼贵妃不和了。” 联想到从前萼贵妃以郁金取我性命的事迹,当初不大明白她何以对我下如斯狠手,因我到底与她无甚纠葛,现在依照沈婕妤的情形,却依稀有些端倪可循,原是她不容忍任何人有机会得到官家垂爱的。我是失宠之妃,难保不有一天东山再起;沈婕妤年轻貌美,亦有机会青云直上,她一颗心算计的清,倒难为有那个勇气狠下心来。只可叹一声,我只顾在阁里自个儿清闲,竟不知宫内还有这档子事情。 依青鸾所言,寒食节当日,畅春园子里排场大,宴席一共摆了二十桌,赏花的赏花,吃食的吃食,好不热闹。秋千绳索上飘扬的彩绳比那满园的花儿还要娇艳几分,沈婕妤见着最旁一个秋千架上始终没有妃嫔上去,喝了两盅酒,便有些兴意盎然的去了,她虽在一旁劝着,可始终也没劝成功。沈婕妤这一上去,堪堪荡了两三下,就被断了的秋千甩在一旁的石头地上。 我心中抽了抽,敛眉道:“依你所言,人人都道那个秋千被动了手脚,只你家娘娘不知?” 青鸾欲说话,沈婕妤却在下面拽了拽我的袖子,我看着她,道:“难道不是?” 沈婕妤点点头,回道:“meimei不笨,合该一众人等都能看出来的,meimei又怎会不知?只是千躲万躲,以为喝两口酒就能借着醉意提前离席,却没想着萼贵妃在旁说了一句,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去了。” 我接连问道:“她说了些什么?” “她只说,本位觉着那只秋千甚是好看,meimei这一身浅绛色的褙衣穿的也不错,秋千空着也是空着,meimei何不上去荡一番,权当是给本位这场宴席助兴的?” 是了,我忘记与赵匡胤出宫的时候,后苑一切事宜皆是由萼贵妃代管,节日上的宴席,理所必然由得她去cao办的。 我叹了口气:“于是你就去了?” 沈婕妤泪盈于睫,道:“meimei又岂有不从之理?” 我再叹气:“萼贵妃果然恃宠而娇,光天化日这等事也做的出来,巧的是那一众嫔妃,竟也不吭不响,由着她胡作非为。”
沈婕妤有些怨愤:“jiejie何以用“巧”来说话,明明就是人人自危,没个胆大的敢在萼贵妃面前声张。meimei命苦,才让她这样追着陷害,今次是秋千,下次却又不知是用个什么法子。” 我面上怔了怔,萼贵妃,她倒是真有这个魄力的。 想了一想,从被褥下重新握住她的手道:“你且放心,有我在的一天,就断不会让她再来害你。”又顿了顿:“你腰上的伤,可能好全?” 听得我这样说来,她脸上的情绪焕然新生,道:“meimei知晓那一荡必然会出事,便做足准备,以伤害最小的姿势落了地,只是虽不至于伤到骨骼,这一时半月,却也再下不了床。” 我松了口气,道:“如此便好,你且好生休息,待我过上几日,再来看你,这期间,你就什么都不要挂念了,索性养伤养病的人,心眼是要放开的。” 她明白的点头,眼圈亦又红了一红,道:“芮孜何德何能,竟承蒙jiejie这样抬爱,想是当初——” 我打断她:“当初的事情不必再提,你对官家一片冰心,我亦心中有数。如今我虽不至于和那萼贵妃平起平坐,但叫她给我摆脸色看,还须的仔细思虑。” 她轻声道:“meimei从来就未曾怀疑过jiejie的能力,单就这次寒食节,官家对jiejie也特特不一般。jiejie复宠那天,便指日可待。”又咬了咬嘴唇:“然天家心意难测,jiejie还是小心为妙,凡事明哲保身,方是上道。” 我堪堪笑了出来:“倒是摔了一下,就摔得神思清明了,怎的也不做那黄粱美梦,以为一切皆是空想得来的。” 她亦是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泛黄脸上氤出一丝潮红,却比那初春花儿更娇美,道:“jiejie又要取笑meimei,jiejie明知meimei的那些个妄念,是断不可实现的,如今只盼着jiejie能够翻身,也好傍在jiejie的身下,保一丝周全。” 我朝她嗔道:“嘴皮子越发会说,竟不知身上还痛着么。”又正了正神情,道:“但凡我有那一日,也一定扶你做人上人。” 她笑的愈发灿烂:“meimei倒不想做那人上人,只是jiejie怎的才出了一趟宫,对官家的态度就变了这许多?从前不是总说不愿淌那个浑水的么,今次却这番主动,莫不是在出宫之时,就与官家已经——” 我急急捂住她的嘴,佯装气道:“再胡说,我叫你真正起不了床。” 我不是多少对赵匡胤有了意,却着实因着这次出行对他大大改了观。从前没有计较,那是我觉得自己这样将就,日子太平安稳也便没甚希求。但今日芮孜之事,却让我真正明白,宫闱之中,往往不是你自个儿想要太平,别人就会给你个太平。萼贵妃之人的事件,一旦开始,便没个结束,除非有一天我能真为自己说上话,否则行差踏错,一个小闪失,都能让自己送了命。纵然我的命不那么金贵,也没剩了多长,却也愿自己的性命捏在自己手里,而不是妄由他人随意践踏的。 这厢胡芮孜连连讨饶的声音传入耳里:“jiejie快别折腾芮孜了,这腰上还疼着呢——唔,jiejie你真真下的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