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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秋千祸(上)

    回到宫中,已是次日薄暮。

    皎月和绿湄在梅树下挑拣新鲜采集的花瓣,初雪伴着德芳在一旁捏泥人。我下了轿子进门,几个人都没有察觉。

    一直快到她们身边,杜陵仁从旁厅出来,惊叫了一声娘娘,众人才发现,我已经回来了。

    皎月喜的放下手中竹篮,起身两步跑到我面前,上下打量我一番,道:“娘娘回来了?怎的也不通知一声,奴婢也好去外头迎着啊。”又不等我说话,继续道:“娘娘看着乏的紧,可是外头受了累?奴婢昨天听曹公公说您今日才回来,担心了一夜都没睡,官家,官家他对你可好?”

    我盈盈笑了一瞬,看着她道:“兜头甩给我这么多问题,我倒是要先答哪一个?”眼风一扫,对着已经站起来远远看着我的德芳,摆了摆手,道:“芳儿,你且先过来。”

    德芳抿着嘴揉了揉衣襟下摆,终于走到我面前,轻轻叫了一声:“母妃。”

    我笑着点头,将怀里揣着的一包党梅放在他手上,道:“听你爹爹提起,你顶爱吃这个,母妃也不晓得你的其他爱好,便先顺手给你带上一些,吃的好了,我再托人去宫外买一些。”

    他显见有些意外,那张小脸上的一双大眼睛兜兜闪闪盈满惊讶,怔了怔,才对着我道:“德芳谢过母妃。”

    我颇宠溺的抚了抚他头发,笑道:“你喜欢就好。”

    回头又对着皎月:“我累了,备一桶热点的洗澡水给我吧。”

    温热水汽氤氤氲氲,盈盈袅袅扑了一屋子的雾色,如梦如幻。皎月把下午采的那些个丁香、玉兰花瓣一点点的撒在水里,我一边撩起勺水倒在自己的胳臂上,一边轻轻扭着脖颈活动筋骨。

    左胸上一处一指长的褐色刀疤被热水泡的有些发白,打眼瞧上去竟颇像胸口凭空生出的一道纹路,浑然天成,显见那疤痕在我身上的年代已是十分久远的。

    然问过皎月,她亦是不知这疤从何而来,只道从前伺候我沐浴时就见着了。

    也罢,索性不疼不痒,搁在身上权当是一个胎记,也没甚影响。月盈之后便是月亏,日升之后便是日落,到底什么都不是十全十美的,这白玉一样的身子虽说有个这般瑕疵存在,倒也符合那世间常理。

    回过神来,才惊觉果然是累的狠了。

    不过就是多走了些路,竟没料到自己体力这样不济,回头定要再找常太医好好看上一看。

    就着热水泡了一会儿,恰如其分的水温渐渐让我觉得舒适,遂靠着木桶一侧,由着皎月轻轻揉捏我的肩膀,身子骨放松下来,睡了过去。

    做了个梦。

    梦的有些奇怪。

    梦中一个看不清形容的红衣女子,覆在一匹通体皆成赤棕色的战马上,于那望不到尽头的草原里驰骋。风将她的长发扬起如乌墨般铺陈身后,马儿一声长嘶,她的身子堪堪从马背斜侧弯下去,手中精亮的白虎皮长鞭已瞬间将一只迅疾的羚羊抽的原地滚两圈,落停了。

    女子侧脸笑了笑,“吁”的一声勒住马儿,翻身下去拾起战利品,往马背上一扔,又抬手颇为意气的抚了抚马鬃,对着它的耳朵低语几句,便将鞭子往腰上一缠,再次跃上马背,远去了。

    火红火红的烟霞映的整个天空一片绚烂,那女子却比之烟霞更加惹眼,如一簇跳动的火焰,燃烧在原野尽头。

    我幽幽转醒。

    皎月正执壶往桶里添着热水,我道了一句:“本位睡了有多久?”

    皎月边注水边道:“也没有多久,不过半炷香的时间。奴婢在这水里加了些解乏的香料,娘娘闲着,多泡一会儿也是好的。”

    我点了点头,换个姿势,把头发稍稍撩起来放在胸前,想了想道:“你伺候本位有多久了?”

    皎月正放水壶的手一滞,站起身来讶异的对着我道:“娘娘怎的突然问起奴婢这个问题?”

    我笑着回道:“我既问了,你答就是,哪就这么多话了。”

    皎月有些讪讪,思想了半天,才道:“奴婢自娘娘进宫初始就一直服侍娘娘,到现下也有六年了。”又咬牙忍了半天,嗫嚅道:“娘娘可是嫌弃皎月粗笨,不愿再让皎月伺候了?”

    我哭笑不得看着她,一张娇羞迎人的鹅蛋脸此刻泛着些促狭的潮红,澄黑的眸子里擎着点点泪光,我摆了摆手:“倒是说了句什么大不了的话,就将你吓成这个样子。本位不过想问问,从前在这宫里,你可知我用的是个什么名?”

    她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上前将我桶里的水拨了拨,又把花瓣往我近处撩过来,道:“这个奴婢当真不清楚。娘娘自进宫就封了臻妃,别个妃嫔娘家大抵都有些地位,只您是随着官家从战场上回来,便无人知晓您的真正身世。旁人慑于官家的天威,也没个敢在此事上纠缠的。只是奴婢,只是奴婢——”

    她欲言又止,有些怯懦的望着我,我笑着道:“你尽管说。”

    她点点头:“奴婢也不是有意,从前是有那么几回,撞见过官家像是‘阿笙、阿笙’的唤娘娘,但奴婢也从未猜度过,到底那是不是您的真名。”

    阿笙?是了,合该那就是我的名,只是姓氏呢?

    叹了口气,想是皎月也不会知道,思虑转个弯,又问起她来:“那晋王呢?本位得官家隆宠的时候,可与晋王的来往有些密切?”

    话音才刚落,她便狠狠的抖了抖身子,看的我眉头一蹙,头顶一阵凉风,接着道:“可是我与他的关系不一般?”

    皎月闻言蓦地跪下,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声音跳跳跃跃字与字间仿佛被隔了几重山:“娘娘——娘娘是不是忆起了什么?奴婢只当您和晋王确然有些来往,但私下关系,奴婢从来都没有揣度,也不敢揣度。”

    我将面前的几片丁香花瓣往一侧拨了拨,道:“本位什么都没有记起。”又想了想:“那我二人从前,可有什么书信来往,亦或信物相赠的?”

    她冥思片刻,道:“书信倒是有过,只不过娘娘每次看完,就立刻烧了。至于那信物,奴婢却是不知的。”又不等我说话,抢着道:“可是那晋王与娘娘说了些什么?依奴婢看,娘娘倒不用太过忧心,奴婢敢以身家性命担保,至少,至少在这宫中六年,娘娘与晋王之间,是绝对清白的。”

    我心中暗暗吃惊,皎月一个宫婢,何以这样拍着胸脯断言我与赵光义的关系,却不是,联系我和他的那根纽带,就是面前这个人遂冷着嗓子沉沉道:“此事除了你,可还有第四人知晓的?”

    她跪在地上连连摇着头:“再没旁人知道了,就是绿湄和初雪,也特特瞒的紧。娘娘尽管放心,奴婢就是死,也断不会将这件事情说出去。”

    我看她说的信誓旦旦,面上又果然一派坚定勇断的样,便稍稍安了心,正巧觉察着水亦渐渐发凉,便着她拿了手巾替我擦拭身体,从桶里挪了出来。

    换上一套干净衣衫,将将上了床,指皎月去给我拿些新的香料,便见着绿湄捧着两个药瓶进了房,踱到我床前,道:“方才娘娘沐浴的时候,尚药局着人送来了这两盒金创药膏。娘娘怎的也不知会一声,倒教奴婢惭愧的紧呢,竟不知您手上有伤,合该要是严重了,可怎么好?”

    一边说着,一边就要上来给我擦药。

    我心里一阵异样的情绪飘过,面上却不愠不火:“也没有什么大碍,不过就是手上划了个口子。皎月已经替本位重新包扎过了。”

    她却自顾道:“依奴婢看,官家对娘娘的情谊还是很深的。且不说寒食节这样重大的节日选了娘娘随侍,单单凭的这两盒药,就直教人暖心呢。”

    我嗔了她一句:“休要胡说。”

    她狡黠的冲我一笑,眉眼里尽是少女的活泼,如那春日里翩戏花间的彩蝶,道:“娘娘当奴婢胡说,那奴婢就是胡说罢。”又朝窗外看了一眼,道:“时辰不早了,娘娘早些睡下吧。”

    我颔了颔首,她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