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 花笺
薛宅锦绣阁。 荣国府的人来薛宅时,薛宝钗正梳着乌黑油亮的髻儿,坐在炕上作针线,她见荣国府的人来了,略微抬头,问了几句话,似乎说到开心处,也是只举起宽大的衣袖掩住了半张脸,露了一双杏仁般的水眸,在衣袖后矜持的点了点头。 荣国府的小丫头站着将话都说了,本以为会遭主人家恶语相向,不想这薛府的小姐却是个好脾气的,只温和而有礼的笑着,着实让人摸不清楚。 薛宝钗赏了那丫头一只钗子,留了东西,打发人出去送了。 人前脚刚走,薛宝钗的笑容就僵在脸上,手被绣花针狠狠刺了一下,指尖冒出的血珠溢在即将完成的鸳鸯戏水图上,直接将鸯鸟的眼睛染成了深红色。 方才荣国府的人在,宝钗一遍又一遍的在心里提醒自己,万不可动怒,让荣国府的人看了笑话。此时这怒气像是再抑制不住一般,一甩手,几上的茶碗掼在脚榻上,摔了个粉碎。 茶叶茶水溅了一地,有些热茶溅在一旁的莺儿身上,莺儿穿得厚实,虽没被烫到,却是被惊得一个激灵。 “呀!姑娘!……别!姑娘,好好的枕巾怎地就剪了!” 宝钗似乎仍是不解气,拿了几上的剪子,三两下就将手里还未绣完的鸳鸯戏水的枕巾给绞了。 莺儿作势要去拦,薛宝钗扭头就打了她一个耳刮子,喝道:“跪下!” 莺儿一慌,也不管那地上尽是碎片渣子,“彭”的一声就跪了下来,愣是不敢再出一声。饶是春寒料峭的日子,莺儿的背后却已是一片*******宝钗就这么冷眼瞧着,脸色阴郁半晌一句话都没说。 可巧这时有人进来,正是薛母,薛母打起帘子一瞧,见莺儿跪在地上,没搭理,一边往里走一边出声问道:“我的儿,这丫头又怎么惹你了?” 宝钗连忙起身扶着,埋怨道:“母亲,您病着就应该好好躺着,到我这来,路上冻着了又要严重了!” “哪里有那么严重,我是听说荣国府的人来了,所以过来看看。”薛母往炕上一座,瞧见几上被剪得稀巴烂的枕巾,惊道:“这枕巾绣得好好地,剪了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亲都退了,我还绣这鸳鸯戏水的枕巾给谁用!” 薛宝钗越想越气,将桌上的针线呼啦一下全都扔在地上,剪子被扔到莺儿身上,莺儿也只是咬着牙不敢惊叫。 薛母给吓了一跳,连忙安慰道:“怎么发这么大的火,怎就没用了,当初不是你说有法子的,荣国府刚不是还来人了?” “荣国府?”薛宝钗嘴角凝着狰狞的冷笑,“娘亲不知道吗?咱们方才可是被人上门确确实实打脸了。我们家东拼西凑才余下那十二支宫花给人送了去,人家却是回了两支红楼的玉花来,说是随便送来给我和宝琴玩玩的!” “什么?”薛母听了大吃一惊,打开几上的盒子一瞧,不禁有些懵了,“果真是红楼的玉花,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贾家终归是贾家,不是我们薛家能比的呀……诶,这里面怎么还有诗文?” “诗文?” 宝钗探头看去,只见盒子里摆着两支精致玉花,玉花的花瓣下各摆着一支花笺。牡丹花下那支写着“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昙花下那支写着:“昙花一现为君开,误坠红尘花酒间。” 流动丝连、龙飘凤泊的行草,这字迹分明是宝玉的字。 宝钗拿起牡丹花下那支花笺细细瞧着,“任是无情也动人……竟是连我家退亲也不怪我吗?” 这般念叨着,宝钗侧脸上漂染着淡淡的红晕,无意识地抬起指尖抚摸过盒中的玉牡丹,仿若沉溺于恋情中的女郎般娇俏,直到对上薛母一脸探究,才小心整理好花笺和玉花,叠放在盒中。 宝钗遂拿出盒中的昙花并随着的花笺放在几上,对地下还跪着的莺儿道:“起来吧,待会把这个送去给二姑娘,就照实说是荣国府送来的。” 莺儿应着,拿了东西就要走,宝钗瞧见她身上被划出的口子,皱了皱眉眉头,喊道:“站住!你个蠢的!还不去收拾收拾自己,成心让人瞧见吗!” 莺儿委委屈屈地跑了出去,宝钗使唤丫头将地上的东西收拾妥当,又寻了新的枕巾料子,张在绣花撑子上,薛母一针一线地瞧着,倒还是原来鸳鸯戏水的花样。 “宝钗,宝琴现在被你爹禁足,你又让人送了东西过去。”薛母盯着宝钗,眼角的细纹就像她此刻的心情一样,任是再名贵的脂粉都掩盖不住。“你实话告诉娘,你到底什么打算?” 宝钗正在针线盒子里挑选绣鸳鸟羽毛的丝线,听了薛母的话,手下一顿,弃了杏黄选了樱草色的丝线拿在手上。 鸳鸟翅膀上的羽毛透着嫩嫩的淡黄,宝钗抚过鸯鸟的羽毛,低下头一边小心地绣着,一边低声道:“若是宝玉心里还有她,她就还有用处,我呢,不过给她个念想,若能让她乖乖的听话,不是很好吗?” 小心收了最后一针,宝钗又悄声道:“对了,先前我托您去寻的人,可寻到了?” “那个花家的丫头?” 宝钗点了点头,就听薛母唏嘘道:“花家那个小丫头可凄惨的很,你猜我派去的人在哪里找到的她?” “牙婆那儿?” “八九不离十了。”薛母说到这里,目光有些隐晦,凑近了些,与宝钗悄声道:“找到她的时候,她正被父母卖到王婆子那儿,听说是父母觉得她败坏了名声,嫁不出去,觉得再不会有人让她服侍,干脆卖了给王婆。那王婆……你们姑娘家的可能没听说过,到她手里的丫头,不是被卖到窑子里就是地下黑市,没一个有好下场的。眼下,人被安排了南苑浆洗的活儿,左右你身边就得一个莺儿使唤,若用得着她,便改了名姓,唤来跟前,提作二等丫鬟侍候着。” …… 再说宝玉这边,跟贾母请了安后,就径直回了怡红院。 刚进了院子,宝玉老远就瞧见小诺蹲在门外走廊上,后面的绯芸站在门槛前面,不尴不尬的很是没办法的样子,一见宝玉回来了,就跟见到救星一般迎了上来。 “二爷,这孩子刚一来,就一直蹲在门口,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让他进屋去……” “晴雯呢?”宝玉问。 “一早被太太叫去回话了。” 宝玉微一颔首,在走廊上站住,笑着开口问:“我何时请你过来当怡红院的门神了?” 白净的少年抬起头,面上尚带着冷意,此刻望向他却换了一副委屈的表情:“我现在是林家的人了,要避嫌。” 这话颇有一种“奴家现在是你的人了,你要负责”的感觉,宝玉仰头闭上眼睛,再睁开,努力平息心中无端冒出的恶寒,一把捉了对方的领子,将人提进了怡红院的大门。 小诺像个鸡仔一样,被他拎在手里动也没动一下,不知他先前是在装样子,还是此刻认了命,一落地,便自发地抓了果盘里的果子来吃。 打发了绯芸,宝玉坐在紫檀木的椅子上,托腮瞧着小诺,道:“这才几天,就自诩林家人了?” 小诺拢了拢几上的果壳残渣,抬起头道:“没办法,是当主子的个人魅力的问题。” 小诺会这么说,他是觉得再正常不过,狐狸一族,尤其是男狐,向来垂涎美色。 这倒不是说他妄自菲薄,实在是同时初次见面,这小子见到玉儿时明显比见他时要欢喜太多。 只是按照他家林姑娘如今的性子,实在不是个温温婉婉的主,宝玉不由细细瞧了小诺一遍:“你家玉玉主子自打认出青鸟的真身后,差点没把他扒了烤了,你就一点事也没有?” 宝玉的话一说出口,小诺正磕巴瓜子的嘴就抽了一抽,那吹弹可破的小脸眨眼间就白了又红,红了又青,伸过头来,向他声泪俱下地控诉道:“爷!您是不知道啊,我刚回去,玉玉主子一闲下来就总让我现个原形给她瞧瞧,现了原形也就算了,她一个姑娘家的,做什么总是盯着我的屁股那儿,这让我情何以堪啊!” “……” 宝玉刚想解释,他家林姑娘说不定只是想瞧瞧他生了几条尾巴,就听小诺又连珠炮一样地抱怨道:“这身体上的折磨忍忍就过去了,可她后来又说什么我们九尾一族擅变幻,让我变只鸡来瞧瞧,是只鸡啊!让我一只狐狸变只鸡!这不是精神上的折磨是什么?让个人变一碟子水晶猪蹄试试?” 宝玉问:“你变了?” 小诺懵懵懂懂地问:“什么?” 宝玉顿了顿,十分肯定地道:“鸡。” “……爷,您是在侮辱我做狐的尊严。” 眼见小诺显得十分不忿的样子,宝玉便笑着问他:“都这么难受了,还当什么林家人,干脆回来怎么样?”
“不。”小诺回答得干脆,而后便眯着眼笑道:“这只是前几天的事情,现在玉玉主子待我还跟从前一样好,我还是知道知恩图报的。再说,始作俑者是您,鸟爷是个细作,我顶多算个知情不报,玉玉主子不过对我撒撒气罢了。” 掰着手指头算起来,小诺只是只有百年道行的狐狸,这年岁在狐族看来,还是个豆芽菜,可对于人来说,已是高龄的老人了,往日里又与他和晴雯这等老人呆在一起,是以,小诺平时虽看起来只是个漂亮的孩子,但时不时总让人觉得他莫名的老气横秋。 宝玉托腮看着小诺带着清冷弧度的下巴,淡淡道:“你倒是明白的很,铺垫了那么多,立场是跟我摆明了。接下来,是不是得跟我说说,你玉玉主子叫你来干嘛?” “瞒不过爷。”小诺狡黠一笑:“我也是如今才知道玉玉主子是个蔫坏的!先前老太太不是让周瑞家的给送了东西去,玉玉主子后来想法子叫一个小丫头去送了,只不过她在那东西里面添了两张花笺。” 宝玉眸中微讶,听闻花笺两个字时,禁不住眼睫一颤。 这个时代,一直流传着一个说法,具体不知是何光景、何等人物,只知道是个贵族之家的**少爷,家中娶了一房美妻,只可惜妻子美则美矣,却是个悍妇,这**少爷腻歪了妻子又不敢勾*搭家中美婢,憋屈之下想出了个法子。他每日写一张花笺让下人寄了出去,等下人再来报的时候,往往携了又一张花笺,美其名曰,友人邀其同赴诗会。妻子见了花笺只当男人出门附庸风雅,没有多心便放了**少爷出门,可她哪里知道男人只是择了好友的庇护与那**女子交好,那花笺亦是他同那些秦楼楚馆之人的来往书信。 这个故事传着传着,不知是什么原因变了味儿,花笺就成了男女传情达意的重要之物,功能大约与定情之物类似。而如今,大凡有男女之间传递花笺,其中意味众人皆知。 他自然不会认为他家林姑娘有那等闲静的心情,会假借荣国府的名头约人出来喝茶。 还没待宝玉问明白花笺上所写,就听见小诺很是敬佩的声音在一边响起:“玉玉主子那一笔字写的,跟二爷您的字是分毫不差啊,若不是亲眼瞧见了,只看字迹,我还真以为是您写的呢……” “……” 看来是不用再问花笺上所写为何,仅黛玉摹了他的字迹,这花笺上写的,除了那些浓情艳语还能有什么。 “爷,您恼了?” 小诺见他半晌不说话,有些小心翼翼地又凑了过来。 宝玉摇了摇头,只是握着手里的十二骨折扇,轻声道:“她让你过来知会我一声,无非是起了什么心思,又怕我恼了她……” 宝玉的确是生气的,气的倒不是黛玉。 他还记得绛珠那时在天上的事,那时仙家都不太喜欢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仙,又因她袭了花神的位子,纵然很是有几分本事,闲言碎语一时也厉害得很,她便干脆躲在花神殿里不出来。再后来,与他重遇,两人在一起时,她总是拼尽全力地争取,那么骄傲却又小心翼翼的,像个凡人一样,把他看成九重天太虚幻境里的天神,却总是忘了,她也是九重天上的一员。 当他知道她的前身是曼珠时,他会觉得荒唐是自然,曼珠和绛珠在他的眼里明明就是两个极端不一样的人,一个活得小心克制,一个活得张扬恣意。 凤奚用了引香术那次,他是真正意义上的见着了曼珠,他很后悔。 曼珠能活得像火一样快活热烈,是因着身边有个能让她全心依赖的沙华,而绛珠从来都是自己去争,去努力,全然是因为她从来没有全心全意地想要去依赖过他。 晴雯初时说的太对,从前都是他的错。 来到这个时空,他私心里始终想宠着她、惯着她,无非是想她能随心所欲地活着,知道有他这么一个人能没有底线地纵容她。 而如今,她让小诺来告知他一声,又是这般那般的顾虑。 他是彻底恼了他自己…… 手中的骨扇太紧太硌手,宝玉紧抿着的嘴唇松开,失望地微微叹了口气:“你去回了你玉玉主子,就说我知道了,让她小心些,其他的……怎么开心怎么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