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 元宵佳节（三）
李氏命人将大团圆桌放在园子当中，未拘定座位，酒菜都放着，为的就是图个热闹，有爱吃的大家都去吃，正好荣国府上的工匠顶会侍弄园林，虽是年初，园中景色却美，端着杯盏一道去，散坐又方便。 推杯置盏间，少不了觥筹应酬，宝玉借着身子刚好的名头躲了过去，往年最喜劝酒的凤姐也因有了身孕消停了。 这头就见酒席上，关月拉着迎春死灌，往往迎春一盏下去还没来得及说话，下一盏就又来了。迎春这么着喝了两三盅，脸就红了，偏关月还一个劲地夸着、劝着，周围的媳妇丫头再闹上一闹，只差没压着迎春的喉咙直接灌下去。 北静王过来挡酒，被关月三两句打发，林立便拉了北静一边吃酒去了。 宝玉挥挥手让跟来的丫头们去别处随意吃喝，回身往黛玉旁边坐下，忽然听见前面又是一阵吵闹声，抬眼望那儿一担眼，乐道：“你哥哥嫂嫂两人，一唱一和，配合地挺不错的，王爷王妃今儿可喝了不少。” 宝玉说着夹了一块白嫩的鸡髓笋在黛玉碗里，看她乖乖吃了，自个儿也夹了一块在碗里。 “他们两个为我的事可憋了一肚子的气，这会儿只不过逮着人出一口气罢了。”一声叹息从黛玉的唇边溢出，她点了点面上的面具，半是得意半是狡黠地道：“立哥哥每次一见到我脸上的面具，都恨不得拿了刀冲到北静王府上，直接将迎春给劈了。不过，立哥哥不对女子动刀动枪，可我嫂嫂就……不一定了。” 宝玉单手撑着脑袋，瞄了瞄黛玉的面具，声音突然变得温柔异常：“……你若是想要除掉脸上的疤，我只稍去青要山找惟帝要一株荀草即可。” 宝玉状似随意地这么一说，其实他一早就去青要山找了惟帝，可惜那惟帝是个老顽固，荀草难求，他至今未寻到一株。 不过，他也打定主意了，只要他家姑娘说想要，他就算把那老顽固的青要山给掀了，将那几根荀草连根拔了都不为过。 却不想黛玉摇了摇头，道：“不用了，我反而觉得我一日不好，迎春就一日寝食不安,你没瞧见她每次都不敢正视我吗？” 宝玉交替咀嚼着黛玉话中的意味，一瞬间就觉得迎春那张用金银之物堆砌出来的艳丽脸孔，愈发使人烦躁。 园子那头靠近后街，空气中有几丝从寻常百姓家传来的火药粉尘味儿，兴许是因为这气氛再加上这火药味儿，宝玉心火愈盛。 “真会折磨人……”宝玉似笑似叹的喃喃自语，一时竟抛开众人不管，以少见的专注姿态，只管注视着对方，：“你就没想过，你留着脸上的伤，不光折磨了迎春，还折磨了把你放在心上的人？” 黛玉被宝玉望着，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这是她头一次发觉，宝玉少有的认真，那幽深的眸子居然拨开了厚重的云雾，乍看去，只觉得那眼睛第一次的清澈坦白，这么明明白白的，倒让她有些情怯。 宝玉话出了口，却弄不清自个儿心里到底是被什么撞着了，此刻闷声地难受，好久得不到回应，见黛玉懵了半晌，一双眼又略带不满地微眯了起来。 宝玉有心再说些什么，只听见外面来人道：“十一公主过府接林姑娘来了。” 这话一传完，黛玉逃也似的往外面走，宝玉一阵无奈，却见人走到林立的身边时，被林立一把拉了坐下。 林立不满道：“这十一小公主忒不像话，别人一家人团圆着呢，她过来接什么人！” 北静王笑了笑，给林立斟了酒，对那来报的小厮道：“你去回公主，就说他哥哥还在这呢，既过了府，怎么也不来陪着喝一杯。” 那小厮领命去了，不一会儿又回来，直接跟北静王传话道：“公主殿下说，王爷是娶了妻的人，自然不时兴去灯会，既然这样，莫要阻了人家姑娘的好事，快快放人才是。” 小厮话传完，北静便愣住了，倒是林立听了，明白过来，大笑着催起黛玉来：“原来公主是这个意思啊，哈哈哈……meimei快去吧，快去！” 忙着欺负北静王妃的关月，还不忘问黛玉可带了灯笼，林立知道黛玉自己做了灯笼，更是高兴，一边命紫瑰去拿了灯笼，一边又火急火燎地催着黛玉走。 宝玉看着林立几乎是赶鸭子一般将人给赶走了，一时间竟有些堂皇，看这情形，着急成这般模样，林大将军该不会是以为自家妹子嫁不出去吧。 不怪宝玉觉得惶然，其实，林立着实是被前两次黛玉的婚事给弄怕了，明明都到了拜堂成亲的一天，到最后都没嫁出去，林立跟关月一商量，两人心里都犯了嘀咕，这要是换了别家姑娘，早要死不活的了，可他们家小妹成天跟个没事人似的，还有像独立女性的方向发展，一时间只愁没个好人选，就等自家小妹看上哪个男人了，他林立往皇帝那一跪，他还就不信了，求道圣旨还不容易。 待黛玉走了以后，园子里的年轻人都有些心不在焉，贾母四周一瞧，无奈叹道：“得了，得了，我看你们这些小的啊，心也不在这儿了，罢了，我们这些老的也不留你们了，都出去玩吧。” 贾母这话一说完，不少姑娘哥儿都结伴往大门外走了，就连宝钗都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给宝玉后，起身走了。 只有宝玉一个八风不动地坐在位子上，夹了一个豆腐皮包子送到嘴边，漫不经心地吃着。 等人都走光了，满院子里只剩下宝玉一个未婚娶的，贾母奇了怪，问他：“宝玉啊，你怎么还坐在这，不出去耍吗？” 宝玉慢慢把最后一口包子咽下去，抬头朝贾母笑笑：“不急的，这会儿天还早，灯会还有一阵子才开始，孙儿有一处想去的地方，等天黑了，再去也不迟。” “怎么，还约了什么人不成？”贾母来了趣，追问道。 宝玉如轻烟般一笑，抿着唇不说话，却是买了个关子。 到月上柳梢，灯会正热闹的时候，宝玉才跟贾母说了一声，拎了一提食盒，行出荣国府大门。 元宵灯会办在一桥之隔的东西两条街，东街处处挂满了灯笼，是**相会赏花灯、猜灯谜的地方，热闹非常，而西街就要冷清些，灯笼也少些，可就胜在幽静，在幽僻处见到一两盏精美的花灯，也是别有一番情趣，是故一些好雅之人通常在这里。 向南走出荣国府的正街，路过人烟鼎盛的榭香阁，宝玉岔口犹豫了一下，便背着手慢悠悠地往西街去了。 沿着河畔一直走，靠右手边，独独种了一棵高大的玉兰树，枝繁叶茂，已经开出了脂白的玉兰花。 宝玉将食盒放下，在一边随处找了块干净石头坐下。 河面上漂着一两艘画舫，隐约有琴声歌声飘过来，宝玉撑起身子往河对岸望过去，东街那边已经开始放盒子了，想想十一小公主的性子，这会儿怕是拉着黛玉在东街玩得不亦乐乎呢。 宝玉打定主意要在这待上好一会儿，索性放空脑袋盯着头顶的烟花瞧，等空中噼里啪啦闹腾了好一会儿，他再一回神，便瞧见河中一叶小舟慢慢向这边靠岸，船夫后面坐着提灯笼的，不正是他家林姑娘。 船一靠岸，宝玉一步跳上了夹板，随手付了船夫银子，伸手拉黛玉上了岸。 黛玉后脚还没站定，人就朝着宝玉身后那一树玉兰望了过去，转而就从手中翻出一朵一样的玉兰来。 “这一带也只有这里有这样的玉兰了……” 黛玉说着收回了目光，一扬手将手里的玉兰抛到树下的食盒上，调笑道：“在上头的时候连什么花都不识，入了地，不光知道借了花神殿的桃枝来卖弄，还知道用花传语卖弄风雅了？” “好招不在雅俗，能把人弄来就行了。” 宝玉笑着提了食盒，眼神却灼灼地盯着黛玉左手里的灯笼，他一路上遇到不少赠灯的姑娘，那些姑娘的灯笼都繁杂花哨的很，还有那么一两盏是他红楼里做得花灯。 眼下再看黛玉的灯笼，并不十分精美，勉勉强才看得出是女儿家的灯笼，清寡的灯笼面上只有一只蝴蝶。这灯笼虽然简单，但却是宝玉盼了一晚上的，是以他几乎是以一种抢夺的姿态拿了黛玉的灯笼。 而黛玉不设防地被他夺了灯笼，完全懵了，等回过神来，就见宝玉早就提着灯笼往前走了，只得赶忙跟上，见前面的路面被宝玉手里的灯笼照出一片橘色的柔光，不由抿嘴偷笑起来。 “十一公主不至于这么早就回宫吧，你溜出来的？”宝玉走进了一条幽僻的巷子，终于想起来问身后的人。 “元宵佳节，十一公主殿下赶着在河上会情郎，我不过是个幌子，当然要下船给他们腾地儿了。”身后的人说得好不幽怨。 宝玉这才想起来，上次在公主宫殿中提到的严小将军，只怕小十一会的情郎便是他了。可笑先前她还在荣国府传话说北静王阻了黛玉的好事，这十一公主拿黛玉来做幌子，却是确确实实阻了他的好事。 宝玉无言地带着黛玉左拐右拐，终于到了一处矮木环绕的地方，只见原来的一片空地上已经铺了一个锦褥并一些引枕绣垫之类，让晴雯准备的东西应该都在一旁的方盒里放着。 这块地还是小诺那小子在外面瞎晃的时候发现的，胜在偏僻，白天就只有一两个人从这走，到了晚上几乎都没什么人了，而且这地还处在西街的顶后面，背靠一户无人空宅的后院，往前又可以把东西两街的景致大都收进眼里。 “你怎么选了这么个……”旁边的人儿考虑了一下措辞，仍是道：“荒凉的地方。” “听说后面那宅子闹鬼，不过鬼怪这东西，就是有，你我都不怕的，月黑风高，孤男寡女，正好方便小爷我行不轨之事。” 宝玉配合气氛狞笑了一声，放下手里的东西，拉了黛玉坐下，自行将食盒中吃食摆出，金黄的茶饼，盐津的乌梅，切成小块的羊羹，犀角圆盒里摆放着色泽漂亮的茶叶。 黛玉挑了一片茶叶认真瞧了瞧，便笑着靠了过来：“登徒公子，真是好闲情，只怕一早就打定了主意，让人给你制备了这么些东西。” “若是能博得林姑娘的欢心，不枉我一番琢磨的心思。” 宝玉侧头轻轻笑着，从手边的竹制方盒里取出一套绘着桃枝纹的茶具来，将茶壶架在红泥小炉上，点了火，从腰间抽了折扇扇风，火星子一点点高了起来，再回头，就瞧见那边黛玉已经净了手，看起来是准备煮茶了。 宝玉晃了晃脑袋，干脆空手让到一边，随黛玉去摆弄。 时不时有夜风卷进风炉里，炉火被吹得呼呼作响，宝玉手里的扇子换了个方向，挡住夜风，焦距不清的眼睛却投向清朗夜空中，那一轮黄玉般的月亮。 等水雾中飘来清幽的茶香，宝玉才收回目光，伸了个懒腰，撑着手感叹：“……等了这些时日，终于能正正经经喝一杯你煮的千红一窟咯……” 似是被宝玉这句话提醒到，黛玉抬头道：“我前段日子从凤奚送的梅花里捡了几枝，正好酿了一瓶梅花酒，虽说日子放得不久，但比十里铺不差的，你得空给凤奚送过去，就当给他解解馋吧。” “这就算是回礼了？”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宝玉想起青梅园里，他那几坛被凤奚挖出来喝光的青梅酒，很是肯定黛玉此举着实比得上一饭之恩了，“凤奚那小子得了你的酒，怕是得抱着感天谢地好一会儿了。” 端的一杯茶水，饮下一口，宝玉舒了口气，只觉得这茶味儿还真是久违了，从前是绛珠独家烹制，现在是林姑娘独家烹制。侧头看向那双煮茶的手，玉指青葱，从来都是侍弄花草的手，偏偏煮茶酿酒又出奇得好。 噢？不对，兴许烹饪要除外。 一杯茶下去，期间运气还不错，他与黛玉还一道看了出千金落水，少年郎英勇救人的戏码。落水的小姐貌似是上次那个王家的小姐，至于那少年郎，却是面生的很。 合着前面画舫里传来的歌声，又有美人在侧，宝玉心情好到连眉目都舒展开了，瞧了瞧身旁正捧着茶杯发呆的姑娘，趁着上好的气氛，鬼使神差地伸了手从身后将对方抱住。 登时怀中的姑娘微有一颤，宝玉也不管，莞尔一笑便将头埋在黛玉的颈间。 静默良久，不知什么时候，前面画舫里的歌声就停了，依稀可以瞧见三两对小情侣手牵着手正准备回家去。 宝玉依然没什么反应，沉稳的呼吸吹拂在黛玉锁骨边，黛玉几乎都以为他要睡着了，忍不住侧过头，问：“你想什么呢？” 宝玉过了好一会儿，自黛玉颈间抬起头，一双黑的慑人的眸子，只将她凝住，哑着声音道：“我在想，咱俩都背着人私会了，若是不做些什么，似乎太对不起自己……” 说罢不待黛玉多言，就凑上去吻了吻她。柔软的唇交叠在一起，宝玉近乎似乎忌惮地缠着她，唇间的触感实在美好，他不由将手收紧了些，加深了这个吻！ 宝玉带着谨慎，探出舌去，与此同时，怀里的人似乎惊醒，挣扎起来想将他推开，但宝玉哪里会由得她，几乎同时，他眸光一闪，启齿便咬了黛玉一口。 火热的舌几乎蛮横的深入，一点一点地勾着对方与自己纠缠，罢了，还糜不知足地又描绘了遍她秀气的唇舌。 辗转琢磨，彼此交替着呼吸，待宝玉拉开距离，怀中的人儿早就满脸绯红的靠在他身上，宝玉心满意足地摸了摸她如丝般的头发。 不一会儿，黛玉却又极力地挣扎起来。 “贾宝玉——” 带着疑问低头望去，却见对方红着脸，羞恼地瞪了他一眼：“我脚麻了！” 宝玉微有一愣，哑然失笑，连忙将人松开，帮着按摩起腿脚来。 …… 亥时，宝玉才带着黛玉往回走，东街人多散得慢，两人就没有过桥，只是从桥边路过的时候，却是二春正从桥对面过来，后面跟着的宝钗正和旁边的莺儿说话。 他眼力比常人好，对面一行人有说有笑的似乎没瞧见他俩，宝玉定了定，再看黛玉也是没注意到的样子，刚想拉了人快些，就见当头的探春一脸惊诧地望着他，频频往这边瞧。 看看那表情……活像捉jian一样。 宝玉只得悄悄朝探春挥了挥手手，后者这才反应过来，朝他点了点头，一反身拉了惜春，再截住宝钗主仆，推推搡搡地又原路返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