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贾母震怒
外面风雪已停,屋内人影幢幢,半人高的落地宫灯灯罩上,描画着栩栩如生的黄雀牡丹。牡丹的花影投射在纱橱的红纱上,照了一地的胭脂桃色。 灯光下宝玉侧头看去,眼神十分专注,很专注。 对面的人抬起手,微微挽起的衣袖间,露出一小截莹白的手腕,汤勺轻轻搅动了那么几下,对面就递来了一碗稠密的金丝蜜枣粥。 宝玉接过尝了一口,甫一入口,便略微顿了片刻,只是这片刻颇为微妙,快到让人察觉不到,宝玉很快就又低头,不一会儿就吃了大半。 “你不是向来不喜吃甜的吗?” 这般突然的问话响起,宝玉手下一顿,吞下口中的粥,头一次发觉以往觉得甜腻的东西,现在也不是那么难以下咽了,这从肚里下去的东西居然还能甜到心里. 倒也奇怪,这人啊,只是看着她在身边,就不由想为她掏心掏肺。 “玉儿还记得我的口味啊,真让我欢喜。只不过你难得贴心一次,我又怎么好不吃你递来的东西呢?” 宝玉这般轻浮的说着,而黛玉看到的,是衣冠胜雪,含着浅笑的宝玉,他低着头搅动手里的小玉勺,动作既优雅,又隐含着贵气的雍容,这样的姿态竟让她看痴了去。 黛玉不由侧了侧目,搁了筷子,转身净手漱口,而后随手在书架上取了本书,便躺到软榻上看书去了。 饭毕,管家又急匆匆地跑来,道是凤奚在青梅院里传饭时,点了一堆燕窝鱼翅、海参鲍鱼,末了管家还不忘痛心疾首地劝诫宝玉,直道是甄府虽是豪富之家,却不可如此铺张浪费、骄奢yin逸。 宝玉一边净手一边听着,过了半晌,倒是明白了管家的意思,无非就是让他否了凤奚的一顿豪宴。 “真是铜肠铁胃,这般吃食,也不怕吃坏了肚子。”宝玉摇了摇头,笑着对管家道:“他要些什么,你都弄去便是,就这么几顿饭也不至于把我吃穷了。” “甄伯。”金陵大多数的管家都跟了主子的姓,先前黛玉听到屋里的丫头是这样称呼的,便这样开口唤道。 “是,姑娘可有什么吩咐。”管家拱了拱手,对待黛玉的态度越发恭敬起来。 管家看了一眼自家爷,见他这会儿正摆弄着几上的匙箸香盒,面上看来似乎是专心致志地弄着炉鼎里的香料,可谁又知道他脑袋后面是不是睁着一双眼瞧着呢? “你若是去了青梅院,与那凤奚凤公子好生说说,告诉他就算要敲主人家的竹杠,光点些众人皆知的名贵物,没的被人当作暴发户去,还糟蹋了那么雅致的一座院子,你再把我们这餐的吃食报与他,让他向主人家好好学学什么叫讲究精细,少想一出是一出,让人笑话。” “这……”管家有些为难,就算那人再怎么不客气,好歹也是客人,断不可照直说的。 黛玉道:“他若为难你,你便跟他说是我说的,再不行,干脆就不要管他,饭不送去,他少吃一顿,饿不死的。” 管家心里一凛,偷偷侧目,瞧自家爷仍那般模样,不由戚戚然地领命往青梅院去了。 “这么快就要报复回去了?”宝玉在炉鼎里又添了些香料,埋着头笑道:“你是知道凤奚的性子的,不论你如何埋汰他,他指不定都能厚着脸皮,把日子过得好到气死你。你若真的气他,我便替你出口气可好?” “不要,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你不要插手。”黛玉骤的一下就丢开手里的书,半支起身子道。 这多半就是赌气了,宝玉抬眸促狭看去:“怎么不关我的事呢?玉儿短他吃食,不是心疼我的银子吗,这般关心体贴,如此紧张我,我又怎么能置之不理呢?” 黛玉:“……” 宝玉这会儿又被黛玉瞪了一眼,漆黑的眸中一润到底,扬唇一笑,便放下匙箸,跑到塌边,与黛玉挤作一块儿。 奈何黛玉只支着身子翻着手上的书册,宝玉瞧她看得认真,八成也不会搭理自己,伸手将灯盏移近了些,扫到书册上标着的甄家标记,宝玉眸色一荡,倒也浮日生闲,撑着脑袋看灯下美人。 很快外头就传来一阵一阵梆梆的打更声,已是二更天色。 黛玉合上册子,起身就往外走:“天色不早了,我回去了。” 宝玉仰着头,没有起身相送,在后面道:“夜里冷,你别驾云回去了,我派马车送你到将军府街尾,莫要在雪地里停留,小心着凉。” “有件事我想问问你。”黛玉停下脚步,扶着门扉道:“你一早就认出北静王是谁了对不对?” 一提到那个北静王水溶,宝玉心里就浮现出一张温润**的脸孔,鼻中发出一声不满的哼哼,恨恨地道:“对,我第一眼瞧见他就知道了。在天上,我就看出来他对你执念已深,没想到他居然还趁火打劫,偷下界来,真是碍眼。” 真是想不开,居然和我抢人!宝玉这句话憋在心里,没说出来。 黛玉顿了顿,轻声问他:“北静王妃至今无子,可是你做的?” 宝玉点了点头:“是我,怎么?玉儿心软了?” 她侧过头,脸上精心描画的花枝藤蔓愈发耀眼,黛玉缓缓地说道:“不,容貌、生子,同样都是女人最珍贵的东西,这样我和她就两不相欠了。” “玉儿这么说真是让我感到欢愉,我为你出气,你既不说什么两不相干的话,又不与我道谢,想来你心里是把我划入你的势力范围了。”宝玉似笑非笑。 “你不是说过吗,凡是叫我难受的人,你一个都不会放过。我记着的。” 风一阵吹来,浮起她艳红如火烧云一般的广袖华服,就像她含笑的唇角,直灼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了。 宝玉笑逐颜开,慢慢的,那唇角几乎是越扬越上,越扬越上,到最后竟是大乐,宝玉哈哈大笑一阵,对黛玉道:“玉儿,我此时此刻方才感觉到真正的快乐……” 黛玉默了半晌,凝了一张脸,不甚在意:“走了。” 黛玉走后,宝玉躺在她原来躺着的地方,在灯下翻了一下黛玉先前翻过的书册,这一晚,他毫无睡意,时不时地就笑了起来。 待他好不容易回了神,已经三更天快过去了,看着垂泪的蜡烛,宝玉心里失笑,算起来,沧海和桑田俱历经过的人,垂垂老矣都可说来,怎地还像个刚晓情爱的愣头小子一样,兴奋难眠。 摇了摇头,宝玉刚准备唤人备水,门外小厮敲了敲门,进屋后递了拜帖,忙道:“荣国府贾老太太有急事拜访,这会儿正在后门候着呢。” 老太太一大把年纪了,这么晚急匆匆地从后门来,只怕是来问罪的,宝玉吩咐赶紧将人请进来,还特意吩咐管家派软轿去接,好生伺候着。 甄伯心里嘀咕,只这一天就来了两拨贵客,也不知爷出了什么事,那荣国府今儿一门亲事刚刚黄了,眼下不应该是自顾不暇了吗,怎么还有功夫来甄府呢? 软轿不过一会儿功夫就到了主院,贾母冷着一双脸从轿中下来,旁边小凤仙低着头小心扶着,宝玉赶紧上前将人迎进屋里,他瞥了一眼小凤仙,对方却皱着眉瞧瞧对他摇了摇头。 贾母往正位上坐下,便冷声道:“主子留下,其他人全都下去。” 甄府众人都是一愣,嘿,这老太太也太霸道,到了人家府上,还有反客为主的道理? “都下去吧。”宝玉这么吩咐,众人也只得都退下了。 一时间,屋内只剩下宝玉、贾母和小凤仙三人。 贾母从座位上站起来,脚下传来咚咚的拐杖声,宝玉笔直站着,突见贾母看着他,面上怒色越来越重,举着拐杖就向他砸了过来。 “你这个作孽的!!看我不打杀了你!!我荣国府的脸差点都给你丢尽了!!” 贾母的拐杖是元妃赏赐的,由上好的沉香木制成,沉香木质硬,贾母一棍又一棍地打下来,根本就没留情,宝玉知贾母是气极了,担忧老人家的身体,不敢忤逆,只得用rou体凡胎硬受着。 “贾薛两府联姻,婚姻大事岂可儿戏,我提醒过你,让你掂量好再决定,你呢,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吗?好啊,如今你不想娶了,你就逃了,你让人姑娘家怎么办,你怎么给薛家人交代,你又置我们荣国府于何地?”
贾母说着又是一拐杖下来,宝玉一口气没提上来,闷哼一声。 小凤仙看不下去连忙拦着:“老祖宗,您消消气,事情都已经这样了,再怎么打也来不及了,您再打下去,只怕二爷要被您打坏了呀!” “走开!你莫要拦着,平日里都是我把他酿坏了,这孽障骨头硬,若不好好敲打敲打,指不定会捅出天大的篓子来!” 又是一记敲在背上,宝玉头一次看贾母这般震怒,这拐杖是一下比一下狠,只是到后来者拐杖落在身上越来越慢,越来越抖,心中浮上歉意,脚下动了动,一个不稳,往前趔趄了一下,背上竟渗出大片血渍来。 果然,贾母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停了手,被小凤仙扶着坐下后,一边吁吁喘着气一边厉声喝道:“说话!可知道我今日为何打你!” “孙儿知错。”宝玉向来不跪天地,此刻认错自是站着笔直,只是低着头道:“孙儿不该任性妄为,擅自逃婚。” “哼!今日,你但凡有一点为我们贾家着想,也不会干出逃婚这种勾当,你父亲如今气得不轻,只怕你一回去就会将你吊起来活活打死,你母亲被你气得卧床不起,薛贾两府被你闹得乌烟瘴气,那两个未嫁的新娘子,这会儿可不暗自垂泪呢。我只嫌打你打轻了,这些年在外取得一点成绩,便不知轻重,连你姓什么都忘了吗!” 贾母越说越气,手里拐杖戳得咚咚响。 宝玉平静地道:“孙儿不敢,只是我绝对不会娶自己不喜的女子,若是强求,夫妻不和,将来薛家姐妹心颜不开,家庭不和,薛贾两府也会结怨。” “放屁!”贾母抬手就砸了茶盅,喘了好几口气还是压不住怒火:“现在说你不喜欢了,当初定亲的时候你怎么不讲,非要等到成亲这日让全金陵的人看笑话?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甄少为了定亲的事,在背后可没少使力。简直胡闹!” 宝玉沉默,他实在是想不到这次贾母会这么震怒,毕竟有前两次北静王和叶少的娶亲,贾府这面子也落得很频繁了。 “这些年,着实是我太宠着你们了。”贾母突然沉痛地道:“一个个在婚事上都自己拿主意,偏还没一个好的。你二jiejie做的那档子事,是真的让我寒了心,这些年她在王府的冷暖,我是一概不问的。玉丫头……跟她娘一样是个苦命的,她以后的事业只能看圣意了。一个两个的都不省心,这也就罢了,我愿以为你是个懂事的,没想到你也这般胡闹!!” 宝玉心里叫屈,道:“先前孙儿不是和老祖宗商量过了吗,婚事定是定了,可成不成亲就不一定了,您不也说不喜欢那两个孙媳妇的。” 贾母看宝玉这副泼皮无赖样,气极反笑:“我管你成不成亲,你若是早些告诉我你不想成亲了,寻了理由退了不就行了,没想到你倒是个没承担的,拍拍屁股走人,把事情全都推给我们了,如今弄到这步,你对得起人家姑娘?人家以后可还要嫁人的。如今怎生是好,那薛家大爷听说你重病,已经有让女儿来冲喜的打算了。” 宝玉面上苦笑,他也想不到他家玉儿居然就那么不管不顾的来抢人了呀,如今他还得给她收拾烂摊子。 “我算是明白了,老祖宗无非是气我推卸责任,这事真是我只顾着自个儿,忘记跟老祖宗说了,您且放心,这事我一定会处理好的,不出十日,我一定让薛家心甘情愿的上门退亲,您只管对外面放话说我重病不愈就行了。” 贾母听宝玉这么说,心里也放宽了些,见宝玉面色发白,再看那一身白衫都沾了血,忙让小凤仙帮宝玉上药,面上稍缓道:“你这几日便呆在这儿吧,回去你老子指不定真把你打死,回头我和你母亲会亲自去薛府道歉,你须得把事情办得体面些,莫要横生枝节,让两家结怨。” “孙儿懂的。”宝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