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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豪赌

    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美国先后崛起了一批庞大的经济垄断集团,包括摩根、洛克菲勒、梅隆、杜邦等最初的八大财团。这些富可敌国的经济体受私人掌控,拥有实业、金融、文化传播等多个方面的巨大影响力,在此后的漫长岁月里左右着美国乃至世界的历史进程。

    而1900年,恰恰是处于这样一个风起云涌、群雄逐鹿的时代。

    不论是从什么角度来看,羽东来都绝对不会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如果能够拥有一个庞大的财团,他就可以轻易地影响美国的内政外交,继而影响西方社会,影响整个世界!

    不过在这之前,他首先需要拥有一家银行。因为对于几乎所有的大型财团来说,能够调动庞大资金的银行系统,永远是财团最为核心的枢纽业务。

    早在哈里-摩尔买下他的画作的时候,他就通过旁敲侧击大体了解了哈里-摩尔的背景。不过那个时候,羽东来还没有夺回酒楼的所有权,所以许多的棋子只能提前埋下,却无法尽快启用。

    不过看起来羽东来的运气非常不错。就在他寻思着该怎么打开局面的时候,哈里-摩尔却自己送上门来。

    毫无疑问,喜东来酒楼的特色菜品给摩尔一家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以至于摩尔太太在回家的路上几乎是不停嘴地感叹中国菜的美味。

    “哈里,亲爱的,你之前品尝过那种美味吗?我是说,呃,‘佛跳墙’那道菜,你觉得怎么样?”

    摩尔太太兴奋地摇晃着丈夫的手臂,脸上带着陶醉的神情,唧唧喳喳地嚷嚷着。

    “也许我们该打包一份,芬娜姑妈一定会非常喜欢这道菜。”

    和妻子兴奋的表现截然相反,哈里-摩尔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眼睛一直瞅着脚下的路面。听到摩尔太太的话,他愣了一下,“嗯,哦,好的,你说得对,味道不错。”

    “不错?仅仅是不错?!”摩尔太太涨红了脸,看上去有些激动,“老天,你难道只是觉得不错吗?我的上帝,亲爱的哈里,你实在是太挑剔了。”

    哈里-摩尔晃了晃脑袋,“对不起,亲爱的,只是,我在想别的事情,你说的没错,的确是非常美味。”

    摩尔太太这才满意地笑了笑,接着有些奇怪地问道:“你在想什么事?是不是那个小孩子老板?嗯,没错,他实在是太小了,我真的不明白东方人在想些什么,那么小的孩子怎么能够经营这么大的一家餐厅。真是个神秘的国家。不过那个孩子真的很聪明,他给我的感觉很奇怪……”

    哈里-摩尔仍然在打量着路面,听了妻子的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没错,我也很奇怪,他……真不像是个小孩子……”

    他说着,语气中却有些不易察觉的失落。

    机会这种东西就是这么奇妙——昨天的富豪成了今天的乞丐,而昨天的孤儿却成了今天的富商。而这,就是美利坚,一个冷血无情又风sao放荡的妓女,当你一帆风顺的时候,她可以给你最美妙的享受,然而当你一事无成的时候,她也可以给你最冰冷的嘲讽。

    午后的阳光斜照在繁华的街道上,给这位疲惫的银行家描绘出长长的、孤独的背影。就如同这个喧嚣的时代,正渐渐归于沉寂。

    世道已经变了啊。怪事越来越多,老的一套再也行不通。无法理解,也无力制止。

    李文山常常会有这样的感叹。尤其是近两个月来,随着流浪多年的少东家羽东来重回酒楼,身边熟悉的一切似乎都变得不一样了。

    李文山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从羽德兴创立喜东来酒楼开始他就在这当伙计,然后慢慢地升为主事。在羽德裕入主酒楼之后,老掌柜钱丰泰被赶走,李文山成了资历最老的下人。但李文山从来都是顾好本分,既不阿谀东家,也不和几个老人抱团,因此反倒成了羽东来心中最佳的经理人选。

    羽东来需要一个忠厚长者,而绝对不要越俎代庖的“热心肠”。

    李文山虽然不是什么聪明人,但毕竟一把年纪,自然能够明白少东家的意思。因此一直以来,他都是在该闭嘴的时候一言不发,从来不曾反对过羽东来的决定。

    但是不得不说,羽东来的步子迈得实在是太快,让安安稳稳活了一辈子的李文山有些心惊rou跳,似乎怎么也跟不上趟。

    刚接掌酒楼没多久,羽东来就裁掉了一半的伙计。虽说被裁掉的人里面的的确确有些不安分守己的,但一上来就闹出这么大的阵仗,却也弄得酒楼里面人心惶惶、流言四起。

    没多久,羽东来又折腾出一大通的什么改革方案,从前堂到后厨掀了个底朝天,将十几年来的老规矩改得七七八八。伙计不像伙计,掌柜不像掌柜,酒楼也不像酒楼。

    这下子更是捅了马蜂窝。打从改革开始,底下的怪腔怪调几乎是没有停过。酒楼里不少人都在冷眼旁观,甚至整条唐人街,都在好整以暇地等着看笑话。

    那段日子,李文山几乎是每个晚上都彻夜难眠。他害怕啊,怕羽东来折腾得无法收场,酒楼从此一蹶不振。而在心底里,他更怕的是自己熟悉的生活因此而发生改变——如果酒楼没了,他这把老骨头又能丢到哪呢?

    好在老天有眼,羽东来这孩子,似乎是天生就带着他老爹的精明劲。一番整顿下来,酒楼的生意不退反进。短短十几天的光景,李文山账本上的数字就翻了一倍有余。

    如今的喜东来酒楼,不但是唐人街餐饮行当无可争议的龙头老大,更隐隐在纽约城里闯出了名头。

    李文山就听到过消息:小意大利那边的梅乌奇餐厅正在考虑扩大营业面积,新建一个能容纳两百人的自助餐厅——要知道,梅乌奇餐厅可是有着接近一百年历史的老牌意大利餐厅,即便在整个纽约城也排的上字号!

    不过羽东来显然对这个消息嗤之以鼻。自助餐的模式很容易效仿,但要真的想用自助餐留住客人,却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

    李文山隐约能够明白羽东来的意思。对于经营一家餐厅来说,最困难的不是做出美味的菜肴和提供优良的环境,而是能持之以恒地做到这两点。而这,就离不开羽东来所说的制度。

    诚然,羽东来裁剪了一半的人手,并且制定了繁复的规矩,让懒散惯了的伙计们有些不自在。但话说回来,他也给了大价钱让员工死心塌地。

    之前羽德裕在的时候,看似对下人不错,实际上是铁公鸡一只,除了包吃包住,真正能到伙计们手里的是毛也没有几根。

    而羽东来在整顿结束之后,立马就把工人们的工钱翻了一番。此外,他还规定每个伙计每天的工作之间只有八个小时,超过时间的算是加班,可以领双份的加班费。而如果员工每个月的工作都能踏踏实实地完成,不出差错,没有迟到早退,那么还能得到接近一半工资的全勤奖。对于工作满十年的员工,羽东来还帮他们买了保险,让他们不用担心将来的生计。

    当这些条条框框公布出来的时候,酒楼里的所有人都傻了眼,谁也没想到看似苛刻的少东家会这么慷慨。几个年纪大点的老家伙看着小小的羽东来,差点没流出眼泪。至于年轻的伙计,更是一个个摩拳擦掌,心里发狠一定要拿了全勤奖。

    当时李文山也在现场,虽然感动,却还是忍不住在心里直呼败家子。

    然而两个月下来,李文山算算总账却惊得目瞪口呆——尽管酒楼里的事务多了一倍,但人手上的支出却是少了三成。

    即便是这样,酒楼上下十来口子人还嫌不足,一个个眼睛亮得跟耗子似的,都寻摸着哪里还有活要干,恨不能多拿几份加班费。

    这下子李文山算是彻彻底底地心服口服——少东家人看着不大,但这心里的主意却早就不是他能揣摩的了。

    从那以后,伙计们最经常看到的,就是李文山背着双手笑眯眯地在酒楼里转悠,和当初成天到晚防贼似的盯着大伙的赵大海相比,李文山这个掌柜,当得可是太舒心了一点。

    然而这两天,李文山的脸上似乎多了些阴霾,他的眉头再一次紧紧地皱了起来。

    没别的原因,只是少东家羽东来……唉,又要开始折腾了。

    这一次羽东来要折腾的可不是规章制度之类的小事。

    “千万要三思啊,少东家!您这份家业可是来之不易,实在是经不起这些个风浪啊!”

    李文山嘴唇哆嗦着,眼巴巴地看着羽东来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声音中透着万分焦急。

    坐在他旁边的是徐家商号的老掌柜徐云升,他默默地品着手中的茶,眉头紧皱,似乎在思索什么。

    羽东来没有接李文山的话,而是看了徐云升一眼,和声问道:“义父,您也觉得我这么做有些唐突吗?”

    徐云升缓缓放下茶盏,捋了捋胡须,“东来啊,要我说的话,文山兄讲的还是有些道理的。毕竟喜东来酒楼是你父亲创下的家业,要是出了什么差错,可是悔之不及。要不然,你在考虑一下?”

    羽东来微微一笑,在窗前走了两圈,回身对徐云升道:“义父,我记得当初您是修过太平洋铁路的?”

    徐云升抬头看了羽东来一眼,点了点头。

    “那么,您要是一直在那修铁路,最后会怎么样?”

    这句话说得有些不太礼貌,但是羽东来知道老人家的性子,所以也就直来直去。

    果然,徐云升脸色不变,只是有些感慨地答道:“恐怕我是活不到现在了。”

    羽东来点点头,“没错。”

    他走回到桌子后面,清澈的目光直视着徐云升和李文山。

    “喜东来酒楼如今的情况的确不错,如果能够安安稳稳地守住这份产业,自然不是什么坏事。但是义父、文叔,你们都是早年就出洋的前辈,你们觉得,这份产业真的就能守得住吗?”

    李文山疑惑地看着羽东来,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而徐云升却是悚然一惊,手中的茶盏都有些拿捏不住。

    似乎没有看到两个人不同的反应,羽东来继续开口道。

    “这么多年来,咱们华人从来都是指望着能够安居乐业,不求进取,但求小康。但是我们是这么想,那些白人却不是这么想!义父,你当年如果没有逃出铁路公司,如今……”

    羽东来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是其中的意思却是不言自明。

    太平洋铁路被誉为工业时代的世界七大工业奇迹之一。在这一美国近代工业化历史的重大事件中,成千上万的中国劳工应召参加了最艰巨的中央太平洋铁路的建设。在工程中,他们以中国人特有的吃苦耐劳精神和出众的聪明才智,为筑路发挥了关键性作用,做出了决定性的贡献。

    然而他们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大量华工在高强度、高风险劳动中死亡。仅仅是在修筑100英里的塞拉山脉地段的铁路时,华工的死亡率就高达10%以上!

    当时广为流传的一句话是:“每根枕木下面都有一具华工的尸骨。”然而事实要远比这句话更为残酷——1970年,仅仅是在内华达山附近的沙漠中,人们就挖出了2000磅(约合907.2公斤)的华工尸骨!

    死在铁路下面的华工让人惋惜,而活下去的华工在经历了短暂的幸福时光后,转眼又被白人戴上了抢夺工作机会、散播瘟疫、异教徒、****的帽子,在排华浪潮中被彻底吞噬……

    “守住家业?那只是一厢情愿的天真想法罢了。我们是华人,喜东来酒楼是华人的产业,在美国,华人两个字就是不幸的标签。即便我们不去惹是生非,可是白人们却会带着是非来找上我们。呆在这里,只是坐以待毙,只有走出唐人街,我们才能真正地,有尊严地活下去!”

    羽东来的手臂在空中用力地划下去,为今天的谈话定下了最终的基调。

    李文山沉默地摇了摇头,终于没有再说什么,向羽东来行了个礼,转身走出了房间。

    而徐云升,却是深深地看了羽东来一眼。

    “孩子,你这是在赌博。”

    羽东来迎接着他的目光,丝毫没有退让,“没错,我要和老天爷好好地赌一场。”

    徐云升仔细地分辨着羽东来目光中的含义,最终却是一无所得。他的脸色变幻了一阵,终于放下手中的茶盏,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好,那就让老夫陪你赌这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