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9章、钝刀架喉
接管我和弟弟的亲戚到了。 爷爷奶奶很早去世,父亲是独生子,父亲家已经没有任何亲戚。 外公外婆重男轻女,生了三个女儿只为得到最后一个小儿子,而我和弟弟的母亲,在这个家里排行老三。等到外婆外公成为我和弟弟的监护人以后,我才知道母亲之前提及“重男轻女”的语气有多么轻描淡写。 家里的小儿子是最得宠的,事事忤逆,却又事事得到父母的讨好。 母亲当年一意孤行嫁给父亲,没有按照他们的意思选择那位有钱的金龟婿,这让他们气得和母亲断绝了关系,至少在我长大的这些年里,是第一次见到他们的容貌。 毕竟声音还是听到过的,不是在过年过节的时候,通常都是在伸手要钱的时候。 “死就死了,还留下两个孩子,拖死自己就算了,还要拖死别人吗?” “要不是为了这房子,鬼才会要你们?” 我猛地捂住弟弟的耳朵,弟弟的大眼睛狐疑的抬头看我,柔软的头发蹭着我的手心。 我蹲下来,“吃棒棒糖吗?” 一听到棒棒糖弟弟眼睛就亮了起来,“吃!” 我从口袋里拿出弟弟最爱吃的苹果味棒棒糖,拆开包装放在他的嘴里,弟弟有滋有味吃起来。 外公外婆成为我们的监护人以后,顺理成章的带着舅舅搬进了父母买下的大房子,原先的五房两厅就要被外公外婆亲手处置。 弟弟的房间成了舅舅的游戏室,书房成了外公外婆的麻将室,当那些大批大批的书以两毛钱一斤的价格卖出去时,我对父母的回忆也逐渐消散。 书、照片、书柜、高档家具…… 能换成钱的,都被外公外婆换了去,他们收回来的钱都投在了舅舅的身上,尽他所愿,买穿越火线里最高档的钻石和装备。 舅舅嫌上学太苦太累,高中就辍学不读,如今已经三十岁,没有工作,每天就在家里打游戏看电视。 外公外婆占了父母的主房,舅舅拿了我的房间,弟弟的房间变成游戏室,书房变成棋牌室,到头来我只能和弟弟挤在最小的客房,父亲上吊自杀的房间,他们嫌晦气,不然我和弟弟就只能睡大厅。 在房间分配结束以后,接下来就是房子的问题。 第二天一早,外公外婆把我和弟弟叫到餐桌边上,笑脸相迎,并给我们一人一碗端上了瘦猪rou炖的粥。 弟弟吃的很开心,我却食不下咽。 等我们吃到一半时,外公突然道:“小空还小,小梦,你现在大了,这话我只对你说。” 外婆接上,“你的舅舅现在还没有娶老婆,现在老家已经有个相亲对象介绍了,说不定马上就要成了,你看啊,我和你外公心善,接收了你们兄弟俩,你们说是不是该有点感恩的意思?” “你父母共同买了这套房产,现在是写在你的名下的,不然你把你名下这套房子转给你外公外婆,让我们留着给你舅舅娶老婆?”外婆笑盈盈道。 我没有说话,暗暗握紧口袋里的拳头。 “你父母的东西当然就是我们的东西,毕竟你的爷爷奶奶一早就死了,现在你的父母也都死了,我们就是你们的监护人了,你把房子给我们有什么不应该的吗?” “外公外婆,我尊重你们,但是这房子是父母留给我们的,毕竟十八岁以后我就可以成为弟弟的监护人,到时候我们还要继续在这里住下去,也请你们理解我们兄弟俩。” “把房子让给我们,你们也可以继续住在这里啊,我们这里会一直是你们兄弟俩的家。” “抱歉,这个忙我没有办法帮。” 外公外婆的脸都黑了。 外公哼了一声离开桌子,外婆一把把我和弟弟面前的瘦rou粥夺走,“不给房子,就别想白吃白喝!” 弟弟吃的正津津有味就被夺走了,他没办法理解外婆刚才明明这么好人,为什么一下子完全变了一个人,他嘴巴一瘪,可怜巴巴望着我。 我摸摸他的头,“请别这样,我可以不吃,但请让他吃完,他这么小,什么都不懂。” “从现在开始,要想住在我们家,就得交钱!” “这里是我家,我和弟弟的家。” “没长到十八岁之前,这里就是我们的!你们休想占到任何一点便宜!” 我牵起弟弟的手,“走,我带你去外面吃。” “哟?你还真的有钱啊?说,你父母死前的财产有多少,拿出来给我们!不然我就不给你们白吃白喝!”外婆的贼兮兮眼睛滴溜溜一转,突然换了一副笑脸,“除非……除非你肯把房子转到我们名下,这样我就会好好照顾你们!” 我气得发抖,拉起弟弟的手就往屋外走。 “小气吧啦的,没人性的东西!生个赔钱货的女娃娃就算了,现在还要让她的两个赔钱货在这里白吃白喝!” 我拿着书包,看着弟弟大口大口吃着小区门口早餐铺的瘦rou粥,还给他买了两个大大的rou包子,他特别满足,毕竟已经很久没有带他到外面来吃了。 “弟弟。”我摸摸他的头,弟弟可爱的大眼睛望过来。 “你觉得外公外婆怎么样?喜欢他们吗?” 弟弟的大眼睛露出惊恐,他握着小汤匙,最后摇了摇头。 “我也不喜欢。”我勉强打起精神笑笑,“哥哥马上就要高考了,到时候我要离开这里,你跟哥哥一起走,一起离开,好不好?” “好!” 他大概不懂这世间的艰辛吧,我拉拉他的小手,但是他流露的却是对我最亲近的信赖,也许要去哪里他完全没有概念,但他小小的心灵中大概想的是,只要跟着哥哥,去哪里都可以。 还有三个月,最后三个月了…… 外公外婆非常得意的发挥了他们那天早餐桌上大肆威胁的诺言,他们从此真的对我们不管不顾。 每天舅舅游戏室传来的声音,麻将室传来外婆吆五喝六的下赌声,主卧传来外公开的大大的京剧声,都让我和弟弟夜不能寐。 外公外婆再也没有给我和弟弟做一顿吃的,连一粒米都要防贼似的紧紧攥在手心里。 虽说之前的兼职一直照做不误,我和弟弟一个月的伙食费还是能够省吃俭用出来,但外婆把厨房的门锁换了,每天除了她能使用厨房,我连给肚子饿的弟弟做份宵夜都没有办法。 如果不是热水壶一直摆在厨房外面他们懒得去动,外婆连热水都不让我和弟弟喝。 我不敢反抗,如果惹他们一个不高兴,他们把我们赶出家门也不是不可能的。 为了有家可回,我选择了最窝囊的忍气吞声。 但是,最让我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某一天夜里,我和弟弟被锁在了大门外面,门换了新锁,外公一家拿着变卖家具的钱去了外省旅行,十天半个月不回来。 大门外的过道像扔破烂似的,扔了些我和弟弟零零散散的衣服行李,至于我的钱包,里面空无一物,兼职赚来的钱一分不剩,也被扔在了过道里。 我把地上的东西都捡起来,默默收拾好,牵着弟弟准备离开。 “哥哥,我们不回家吗?” ……我们已经没有家了。 今晚会很冷,我给弟弟套上最厚的一件衣服。 “那我们是要去找爸爸mama吗?” 我的鼻头一酸,摸着他柔软的头发,沉默了很久才回答,“你想去找爸爸mama吗?”我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 “想!我不想再跟着外公外婆了。” “那跟着哥哥走吧。” “好!”
我揉乱他的头发,拿出口袋里常备的苹果味棒棒糖给他,牵着他小手,一起离开。 那天最强一股冷空气到来,让整个城市降了十度。 夜晚的楼道,黑暗而又寒凉。 仿佛一晃眼,小小的我还被父母们牵着手,夹在父母的正中间,一蹦一跳笑着问父母今晚要吃什么,然后开门回家。 家庭的全家福照片,原本还可以多上弟弟一人,这样就是一家四口。 …… 阳台洒进来的阳光,周末的早晨,客厅摆上插满百合的花瓶,一阵芬芳。 母亲的声音在叫我和弟弟起床,三番五次见我和弟弟还在赖床,母亲不高兴了,拿起厨房的锅和勺子,用勺子猛地敲击锅底,砸的嗙嗙响。 父亲捂着耳朵,一边苦笑着进到我们房间,一把把我们的被子拽下床——再不起床,你们的mama就要拆了整个家了。 我和弟弟睡眼惺忪爬上餐桌,弟弟说:我不要吃荷包蛋。 然后把他的荷包蛋放进我的盘里。 而母亲做的荷包蛋太咸了,我也不想吃。然后我小心翼翼的把两份荷包蛋塞进父亲的盘里。 你们挑剔个什么劲啊?父亲把报纸一合,悄声说:吃不下就使劲塞进嘴里,给我干嘛,太咸了,我也吃不下…… 母亲就站在父亲身后。 父亲画风一变——mama做的荷包蛋是世界第一好吃的!哪个乖儿子说吃不下的? 我! 我。 你们这两个儿子,当着mama的面说什么大实话? …… 有争吵,有难过,更有欢声笑语,那才是一个家。 那样的日子,光是幻想一下,也能捱过严寒。 但是我却不能想,也不敢想。 毕竟对我和弟弟而言,那是太奢侈的美好,经不起想象的消费。 我牵着弟弟的手,与想象的幻影擦肩而过,背道而驰。 哈出来的白色雾气在空气里凝结,而后消散。再凝结,再消散,无法持续,无法逗留。 步履沉重,带着弟弟离开生我养我、但已被蛀了个空心的家…… 当晚我和弟弟找了个避风的桥洞,我坐着,弟弟躺在我怀里。 他很冷,但他很懂事,什么也没有抱怨。 “今晚就先捱一下,明天,哥哥再带你睡在温暖的床上,好不好?” “嗯。”弟弟点头。 就算把所有的厚衣服盖在弟弟身上,他也一直往我怀里蹭,冷的睡不踏实。 躺在我们不远处的一床脏被褥躺着流浪汉,说不清他在这里露宿多久了,穿着拖鞋的脚全部都是黑色的污垢,远远隔着都有很久没洗过澡的酸臭味。 曾经的他也许是现在的我们,现在的他也许就是以后的我们。 今夜,圆月如盘子挂在高高的天空,我们都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没有钱,没有来路,没有归途,明天的此时此刻,我又能带着弟弟睡在哪个温暖的地方呢? 我整晚没合眼,默默在扑面的冷风和细雨丝中,直到鼻子冻僵,脸部冻僵,全身冻僵,黑夜慢慢变成朦朦胧胧的白日。 …… 如何妥协,如何避让,在他人眼里都是笑话一场。 原来是这样。 人世间冷暖不过如此。 命运,乃至所有的一切,就像一把钝刀,一刀一刀割掉身上的rou,沉重而又疼痛。 隐而不发,无处可发。 等到惊觉一切的时候,就只能看着满地的血rou,以及镜子里只剩苟延残喘的一副骨架。 没有眼睛,没有鼻子,仍剩着白骨的嘴一张一合,好像那样就能够呼吸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