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8章、十秒很短,四年很长
酒是个好东西。 对于白梦这种人特别有用。 几杯高度数的威士忌下肚,在昏暗暧昧的灯光下,淡雅温馨的音乐,白梦终于开始说话了。 “我不喜欢参加葬礼。”白梦苦笑,“……不过我想没人会喜欢吧。” 余何的手不经意晃荡了一下酒杯,里面寥寥无几的酒随之晃动。 “自从十一岁参加了我母亲的葬礼,之后我就很讨厌下雨天,阴冷,潮湿,黏黏糊糊,无论什么时候都化不开。自那以后,每场葬礼都伴随着雨。” “十五岁又参加了父亲的下葬,那个时候弟弟才到我这里,”白梦比划自己的腰部,“从那天起,我就没再哭过。” “然后今天……” 白梦话语停顿,往自己嘴里倒完一大口威士忌,“啪”一声把空酒杯放在酒保面前,让他继续倒酒。 他的眼眶通红,却没有流一滴眼泪。 “弟弟死了,我一滴泪都没流,你认为我绝情吗?” 余何淡淡把酒杯送到唇边,啜饮一口,酒辣的他咧嘴。 “不会。” 明明悲痛到无法自已,却没有一滴眼泪。不是不悲痛,而是眼泪根本流不出来,它在心里早已流干。 男人隐晦的坚强。 他太懂了。 白梦把续完酒的杯子拖回来,“我弟是个很可爱的孩子,特别喜欢薛之谦和陈奕迅的歌,每天都要学着唱,在家里哼哼唧唧的,吵死了。”虽然嘴上这么说,眼神却是痛苦的宠溺。 “你的弟弟,你的家人应该都很喜欢他吧?”余何试探性问了句。 “就因为生我弟弟,我母亲因为难产去世,弟弟是她留给我和父亲最后的遗物,当然了,也是宝物,但是最开始我是恨他的,如果他没有出生,我的母亲就不会死,如果他没有生下来就好了……我当时真的这么想。” 白梦的心情很糟糕,与其让他闷不做声,酒接着一杯又一杯的灌下肚子。倒不如让他多说话,这样也能少喝些。 整个清吧的音乐舒缓的流淌,看着白梦悲痛到麻木的神情,闻着已经散发酒气的味道,想起上一世他最后的结果,余何暗暗握紧了手中的冰凉的酒杯。 这一世,不仅是温倩倩,他的朋友们也要救,白梦就是第一个入手点。 “我的父母都是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夫妻两人合开了一家心理诊所,11岁以前,一切都按部就班,一切都很美好。” 【催眠师,白梦】 阳光灿烂,春暖花香。 十一岁的我放学后又没有回家,而是偷偷摸摸去了心理咨询所。 “真是的,小梦又来了,不是让你放学就直接回家的吗。”母亲挺着大大的肚子,望到背着书包的我兴致勃勃的看着患者们往返于咨询所,略显烦恼的口吻,但是并没有任何斥责的意思。“作业写完了?” “初二的学业太简单了。”我把书包放下来,拿出作业本递给母亲。“不然我直接跳去初三吧?” “你都已经跳了两级了,还想再跳呀?”母亲只是随便翻了翻,笑吟吟的摸我的头。 “嗯。” “为什么呀?” “快点长大,我也要当心理咨询师。” 母亲笑了起来,她抚摸我的头,“小梦还小,等你长大了一定可以的!”母亲抚摸着已经大起来的肚子,满是慈爱的眼神。 “小宝宝什么时候出生?” “下个月哦。” “是弟弟还是meimei?” “不知道呢,是弟弟还是meimei呢?”母亲慈爱的问,“小梦想要弟弟还是meimei?” “都可以,不管是弟弟还是meimei,我都会好好爱护。” 母亲笑得很开心,“小梦一定可以成一位好哥哥的。” 那个时候,距离弟弟出生还有一个月。新的家庭成员即将诞生是一件值得喜庆的事,那个时候,母亲、父亲和我都沉浸在快乐之中。 母亲分娩那一天,我专门从初中请假去医院,在产房外面焦虑的等待。可是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从白天到了晚上,却始终没有看到母亲和新生命的出现。 “产妇大出血!” …… “保大人还是保小孩?” “当然是两个都保!”父亲毫不客气的叱责医护人员,“不要问我这种问题!” “我们既然问了这个问题就代表情况危急,请尽快做决定!” 迟钝了十秒,父亲最后轻声道:“……保大人。” “好。” “孩子真的不能救了吗?” 医护人员没有回答。 然而十五分钟以后,医生的头深深低在了父亲和我的面前,“对不起,大人没保住,刚刚先生迟钝的那十秒,让我们错过了最佳的抢救时机。我们只能尽力保住了小孩。” 父亲无力的跌坐在地上,我的视野也逐渐一片模糊。 记忆一片空白,我甚至都想不起来母亲的棺材是怎么被下葬的。 我只记得那天下着雨,连绵的雨,打在我的身上冰凉而寒冷,我只记得从那天开始,我就非常怕冷。 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母亲生前和父亲有多恩爱,父亲就有多悲痛,但为了生计,为了孩子,他每天照旧去心理咨询所给络绎不绝的患者们诊疗,还得一边感谢向我们全家致以哀痛的人们。 但无论多么厉害的心理医生,都难过自己心里那道坎,否则我父亲最后也不会走上自尽这条路…… 母亲在世时家里总是热热闹闹,有热饭,有暖的被窝,有说不完的话。 电视里放的悲情电视剧,母亲看到感人深处还会流几滴眼泪。 父亲递上纸巾安慰,还要笑着调侃几句。 但母亲去世后,家里比坟场还要冷清,一年到头都没有几句话。 我和父亲回家,都是例行公事的锁上房门。 被褥湿冷,饭菜冰凉,灰尘飘荡在日光灯下,家里的光线都像蒙上一层薄雾的灰暗,连厚重的白色墙体都在反弹着我们沉痛的思绪。 单调的电视屏幕闪烁着,快歌劲舞喧闹的演唱会,看起来也只像一群猴子在自娱自乐。 父亲上班不在家,下班了也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连说话的力气都省了,一遍一遍翻着和母亲以前的相片簿。 这不是一个好的开头,更没有一个好的结束。 过度思念母亲,使他的诊疗工作频频出错,患者不再愿意光顾,门可罗雀,直至关门大吉,那年弟弟才两岁。 没有了经济来源,家境一落千丈。 父亲虽去找工作,但因为酗酒和消极的工作态度,工作总不能长久,到最后干脆不再去找,一味放纵自己在酒精里。
但眼看着家里的钱就要见底,总要有人想想办法。 所以,在弟弟三岁的时候,我去打了份兼职。 每天放学后兼职到晚上十点,周末就全天兼职,一个月能赚1500元,不多,但也能补贴家用。 父亲除了每日要借酒浇愁,我不指望他能够花其他方式振作起来,所以我肩负起照顾父亲和弟弟的生活。 老实说,那并没有什么效果。我既要照顾父亲和弟弟,要兼职,更要上学,我每天的睡眠只有4个小时,其他所有的时间都要周旋在三点之中。 为了增加兼职时长,我只能减少家里的储酒量。父亲每日清醒的时间就越来越多,这样才能够帮忙照顾三岁的弟弟,毕竟家里已经没有多余的钱让他读幼儿园了。 但是清醒时间越多,对父亲而言就越糟糕。 这段连轴转的日子持续了一年多,幸好我的成绩优异,一直都拿到了学校的助学金和奖学金,自己的学费从没有担心过。 甚至在弟弟四岁生日那天,高三的我拿到了清华破格的保送录取通知书,并且校方考虑到家境问题,特别批准了奖学金和助学金,意味着我读清华不用花一分钱。 我很多年没有那么开心过了,当我带着天大的好消息回家时,却面对着父亲上吊自杀,早已冰凉的尸体。 那身子已经挺直不动,踢倒的椅子上散落了一堆拿来垫高的书,我的目光落在那些书脊上,都是心理学的专业书籍。 夕阳西下,黑色乌鸦飞过窗外,昏暗的房间,阴影大幅度投射在他的身上。 讽刺的是,我第一次没有在房里闻到任何酒味,而父亲的表情,却十分安详。 我重新把父亲用来垫高的书籍码好放在椅子上,重新站在父亲自杀的高度,拿了把剪刀,剪断了夺走父亲生命的麻绳。 把父亲已经冰凉的尸体放下来,静静端详他过早衰老的面容。 我给外公外婆家打了电话,把清华保送录取通知书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十秒很短,四年很长。” “我借酒浇愁,把自己灌醉,为了在梦里寻找她。” “我用十秒失去了她,却花四年去梦里挽留她。” “我不能没有她。” “但是……” “人,不能做一辈子的梦。” 这是父亲遗书的最后一句话。 …… 我又一次经历了亲人棺材下葬的瞬间,阴雨连绵,湿冷无比,鼻腔都是野外泥泞的潮湿味道,冷雨下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带走体温。 我没让弟弟待在坟墓边上,让他去旁边玩。 这么悲痛的事,我没有告诉他事实的真相。 所以我骗他,爸爸去国外找mama了,几年后就回来。 但真正让我感到讶异的,是我明明悲痛到无法自已,却没有一滴眼泪。 我没有怪过我父亲,如果我是他,我未必好到哪去。 我只是埋怨我自己生下来,我只是埋怨自己不是个好哥哥,我只是埋怨自己没有保护好弟弟。 父亲的棺材在不远处正式下葬。 那年,弟弟四岁,我十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