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2 问情
这几日,临安城中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李不伟看着眼前这首诗,奇道:“杨先生,这诗有什么问题么?”杨千道点了点头,压低声音道:“李大人有所不知,这首诗看似叙事,实则是针对史丞相的。”李不伟吃了一惊,问道:“针对史丞相!怎么会这样?”说着,不由得又将那首诗细看了一遍,只见上面写道:九月丙戌夜未中,祝融涨焰连天红。层楼杰观舞燧象,绮峰绣陌奔烛龙。始从李博士桥起,三面分风十五里。崩摧汹汹海潮翻,填咽纷纷釜鱼死。开禧回禄前未闻,今更五分多二分。大涂小撤禁不讲,拱手坐视连宵焚。殿前将军猛如虎,救得汾阳令公府。祖宗神灵飞上天,痛哉九庙成焦土。 李不伟对于诗词本无研究,反复看了几遍,也未见有影射史弥远的字句,正纳闷间,又听杨千行道:“李大人可知道,这汾阳令公府就是史丞相的赐第。”李不伟摇了摇头,仍是一脸的茫然。杨千行叹道:“数年以前,临安城中起了一场大火,城中九庙都毁于一旦,唯独丞相史的赐第因为殿司军的奋力救扑而幸存了下来。此诗看似是说当年救火的情形,实则出言相讽,又欲以此规劝世人。”李不伟这才吃了一惊,心想史弥远贵为宰相,又有谁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写诗来讽刺呢?正思索间,杨千行又道:“不瞒李大人,当年发生此事时,我已投入史丞相门下,对此事因此自然也知道一些。事实并非如此诗所写一般,而是汾阳令公府中存有大宋朝历代皇帝所赐的诸多书画,这批书画都是价值连城,当时先帝对此极为重视,因此才派了殿司军奋力扑救。至于其它九庙,自然也有人前去救火,只是由于庙宇所处的位置水车无法进入,因此才损失惨重,但也不是九庙俱焚,其中三座最大的都保存了下来。” 杨千行说此话时,一脸的忧心忡忡,李不伟看在眼里,知道这杨千行虽然并非朝中官员,却对史弥远仍然甚是忠心,显然是出自真心。李不伟自然也看过一些原历史中所记载的史弥远,但由于书中记载的极为详细,因此一时也记不得许多,当下问道:“杨先生,这诗到底是谁作的?又为何要作此诗呢?”杨千行道:“此诗名叫《吴都城火》,是一位叫做洪平斋的人所写,此人以前只是一名普通的文人,但前不久忽然被杨太后召入宫中,对外宣称是为了修订《杨太后宫词》,谁想到此人竟然写了这首诗。其实此事早已过去了多年,此时忽然有人写诗提起旧事,又多出虚言以假乱真,显然是针对丞相而为之。杨太后得知此事后也是大怒,便将这洪平斋训斥了一通,令他从此不得自己写诗,一心修订《宫词》。” 杨太后真名叫做杨桂枝,是宋宁宗的皇后,此时已有六十多岁了。这杨桂枝颇懂诗词,杨千行方才所说的《杨太后宫词》便是理宗给她起的书名,主要以宫廷生活作为题材,后人曾评价此诗集为‘思贤梦寝过商宗,右武崇儒汉道隆。总览权纲术治理,群臣臧否疏屏风’,显然这诗集中的政治意味颇浓,又反映出杨太后求贤若渴、唯才是举的想法,正是她治理国事的真实写照。而且杨太后的书法也是极好,宫中嫔妃多数都临摹其书写的《道德经》,她的书法一直流伟到后世,又有行家赞其为书法为‘波撇秀颖,妍媚之态,映带漂湘。’ 李不伟听得皱眉不语,心想这显然是杨太后与史弥远两人斗上了,可按理说这二人此时应该是政见一致才对啊,难道历史记载有误?李不伟一时想不明白,微微摇了摇头。其实,杨太后起先是坚决反对史弥远册立宋理宗为太子的,并声称皇子是先帝所立,不可擅变。后来史弥远为此事多次相求,到了第八次的时候,杨太后终于答应,认了赵昀为自己的儿子。 杨千行看到李不伟神情,知道他对此事仍是不甚了解,甚至可以说对此事并不关心,叹道:“其实,丞相这几十年来一心为朝庭着想,从未将个人恩怨放在心上,李大人日后自然会明白的。”李不伟忙点头道:“嗯,会的……会的……” 其实,李不伟对朝庭的斗争并不感兴趣,他一心只想着实验室与工厂之事。因此去年一年之中,朝中大大小小的事情只要与实验室无关,李不伟大都没放在心上,但倘若有什么事情阻碍了发展的计划,他自然也会据理力争,只是去年看起来似乎一切都还算顺利。但此时听了杨千行的这一番话,李不伟已隐隐觉得此事也许与谢道清有关,自从那日见到这位通义郡夫人之后,李不伟便觉得此女并不简单,与历史上所说的女政治家的身份极为相称。 不过,毕竟这种权利的争斗在各个朝代都会存在,李不伟此时已懒得再想着那首《吴都城火》的诗了,匆匆与杨千行告别之后,又回到家中忙了起来。 李不伟忙了好长时间,始终没有找到正确的答案,只好跑去向周依依求助。 周依依听了奇道:“不伟哥哥,你怎么对蒸馒头感兴趣了?”李不伟笑道:“依依你就别问了,教我如何做馒头便是。”再看周依依仍是一脸的不解,又解释道:“依依,你的生日快要到了,当然是要做一个生日蛋糕了。去年你的生日之时我去临安参加辩理大会,今年一定要补上的。”周依依更是惊讶,又道:“什么……生日蛋糕?”李不伟道:“我这几天又学到了一些东西,据说生日这一天,是灵魂最容易被恶魔入侵的日子,所以在生日那天,就需要有亲人和朋友齐聚身边祝福,并且送蛋糕以带来好运。”周依依喜道:“既然如此,不如今天就试着做一次蛋糕如何?” 古时馒头多以馅包其内,与现在的包子差不多,但面粉却是经过发酵的,因此用来制作现代的馒头也没有问题。周依依将如何和面、发面等逐一讲与李不伟,随后两人就按李不伟所猜想的配方弄了起来,因为当时没有玉米,因此只有用白面了,然后加入黄糖、鸡蛋与面和在一起发酵,到了晚上,面已基本发好。李不伟此时面临一个问题,蛋糕到底是蒸还是烤? 因为此时没有现成的烤炉,因此只好用蒸的方法,二人又胡乱忙一通,大宋朝的第一块生日蛋糕终于新鲜出笼了。周依依小心翼翼地将这块‘蛋糕’倒了出来放在盘子里。李不伟上前一看,只见这个蛋糕约盘子大小,中间隆起,四面向边上塌陷下去,显然是一个扁平的大馒头模样。 周依依怔怔地问道:“这……就是蛋糕么?”李不伟此时看得目瞪口呆,支支唔唔地道:“嗯……这蛋糕果然……凑合。”周依依忍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你的这蛋糕怎么看都像是个馒头,只是颜色发黄罢了。”李不伟也觉得好笑,忙用刀切下一块尝了,顿时皱眉道:“依依,这馒头果然不怎么好吃,一定是你的面没有和好。”周依依闻言,忙拿起一块放在嘴里,却觉得与一般的馒头相着无几,也许是因为加了鸡蛋与糖,反而更觉可口,忽然明白李不伟这是在故意逗自己,嗔道:“是不怎么好吃,一定是你的配方有问题。” 二人嬉笑一番,李不伟忽然想起在以前上大学之时,朋友之间相互开玩笑,经常会将蛋糕往过生日的人脸上一扣,寿星马上变成了一张大花脸,只是眼下这蛋糕并无奶油,况且如果自己这样一弄,依依必然要生气的,她平日就甚是爱美,又怎会让自己的脸上涂得花花白白呢?心中如此想着,李不伟早已盯着周依依看得发呆,脑海里浮现周依依被涂了满脸的奶油的样子。 周依依见李不伟突然停止了嬉笑,此时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脸上似笑非笑的样子一看就像是在打什么坏主意,只觉得这表情熟悉之至,心中一荡,不由得想起了以前在河口滩的日日夜夜,当时她在菜地里干活时,李不伟也是这种眼神。 周依依早已想得痴了,心想如果自己一辈子能这样开心就好了,远远地躲到那无人之地,从此不再过问什么实验室或是临安大学的事情,只要两人能够长相厮守,便是这辈子最大的幸福了。只是……他并非是一个只顾着自己高兴的人,自从来到临安之后,已不像以往在河口滩或徽州之时一样能与我朝夕相处,更没有时间再讲什么神雕侠侣的故事了。但眼看着他每天都有收获,虽然早出晚归甚是辛苦,却从此有了成功后的喜悦,这在以前又是从未有过的。如此看来,他只有来到临安之后才是真正的自己,也许……我的担心并非多余,他本来就不该属于我一个人…… 李不伟正自在那里发呆,忽然觉得周围一切都静了下来,再一细看,却见周依依正在低眉沉思,神情中透出一丝忧虑,显然有着极大的心事。李不伟见状忙问道:“依依,怎么了,有什么事不开心吗?”周依依猛地一回神,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忙摇头道:“没什么。”又笑道:“我只是觉得这蛋糕难看了些。”李不伟这才放心,也笑道:“现在是难看了些,不过多试几次,就自然会长得漂亮些了。”如此说着,李不伟又抬起头来,却见周依依在那里怔怔地出神,竟然根本没有听到自己刚才所说的话。李不伟看得好笑,心想不就是白面加糖做出的馒头么,还要如此品味?正待再说两句,又见周依依叹了口气,问道:“不伟哥哥,你……你喜欢红袖jiejie么?” 李不伟听得一惊,他根本就没想到周依依会突然如此发问,一时呆在当地,嘴张得老大却不知如何做答。周依依将他的神情看在眼里,叹了一口气,心中早已明白了一些,忽又笑道:“我只是随便问一下罢了,看把你害怕成这样子。”李不伟稍稍放心,但看她仍然愁眉不展的样子,忙又拉起周依依的手道:“依依,你是我认识的最好的女子,而且又是唯一知道我的来历的人,这世上除了你,我还会喜欢谁呢?”话音未落,又觉得周依依的手微微一颤,听她轻声说道:“不伟哥哥,我自然也是喜欢你的,而且我也知道你对我的情意,只是我一想到眼前的快乐,便担心有一天它会突然消失,我不知道如果没有了你,自己还能不能活下去。”说到此时,周依依的声音也已有些发颤。李不伟见状大急,又是万分怜惜,当下心头一热,道:“下次见到周大叔之时,我自会向他提亲,我要你马上就嫁给我,依依你愿意么?”周依依脱口而出:“当然!”话一出口,忽又羞得低下头来,再看李不伟仍然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她一时不知所措,便索性将头埋在李不伟怀里不再说话…… 回到自己房中之后,李不伟仍在想着周依依刚才的的话,为何依依今日突然问了这个问题呢?难道是那块锦帕的事?但看她与香儿这几月经常前往红袖山庄,按理说她们几人应该相处得不错才是,看来依依对此终究还是有些介怀。对了,我得去问问香儿,这小丫头古灵精怪,什么事都瞒不过她。 香儿听了李不伟所说,已是明白了所发生的一切,心想:他虽然在实验室一事上处理得极为顺手,朝中所发生的事情虽然没有太过在意,心中却也明白得紧,可是一遇到这男女之情,便显得手足无措了,当下问道:“那你是否喜欢红袖姐呢?” “这……”李不伟没想到香儿并不直接回答自己的话,竟然又问了与周依依一样的问题,他一时又愣在当地,不知如何回答,又听香儿问道:“那你是否喜欢依依姐?”李不伟脱口而出:“那是自然!” 香儿心中雪亮,叹道:“其实……”忽又住口不说。李不伟急问道:“其实什么?”香儿笑道:“其实我以前听过一个故事,不妨现在讲了出来,或许能一解你心中疑惑。”李不伟听得大奇,讲故事不是我的专长么,怎么香儿竟然也开始讲故事了? 只听香儿说道:“这个故事是这样的:有一个猎人打了一整天的猎,却一无所获。正当他准备回家时,突然发现前面有一只鹿,这个猎人欣喜万分,当下射出一箭,正好射在这只鹿的腿上,鹿中箭吃痛自然要逃,但这个猎人却并不着急,心想既然已中了我的一箭,这鹿奔跑的时间一长,自然会精疲力竭,到时还是自己囊中之物。于是这猎人便不紧不慢地跟着这只鹿,只等它累得跑不动时再轻易擒来。”李不伟听了不由得接口道:“这个猎人的做法很对啊。”香儿微微一笑,并不答话,继续说道:“可后来这只鹿竟然跑到另一个人的农场里,并且在农场里休息起来,农场主人也看到了这只鹿,正准备上前将这只鹿擒住,忽然看到鹿的腿上有一只箭,这农夫心里自然明白了怎么回事,原来这鹿先是中了别人一箭,后来无意中跑到自己农场。正在这时,那个猎人也赶了过来,此时他固然向农夫索要那只鹿,因为是他先射到的。”李不伟笑道:“是啊,但不巧的是,这只鹿已跑到别人家了,虽然是他先射到的,但如果强行索要,却不一定能够成功。”香儿看了李不伟一眼,目光中露出赞许之意,又道:“这个农夫与猎人经过一番交涉之后,两人竟然都觉得彼此间甚至是投缘,不免相互敬重起来。因此这个猎人便想出一个办法,他要先与这农夫交好,等有了合适的时机之后,便将这只鹿夺了过来,最坏的情况也是与这农夫平分了鹿,因为这个猎人认为,如果不能独占的话,与其冒险全部失去,还不如一同分享了。”李不伟点头道:“嗯,这个猎人要么是太过善良不忍与人争执,要么是没把握完全取了过来,因此才想出这种方法。”香儿摇了摇头道:“都不是。这猎人是太在意这只鹿了,他虽然有可能完全争取过来,却无法承受完全失去。”说到此处,香儿稍做犹豫,终于忍不住又道:“依依姐正是这个猎人。”
李不伟听得大吃一惊,失声道:“不可能,依依怎会是这个猎人?红袖更不会是那个农夫!”香儿摇头道:“我也没说红袖姐就是那个农夫。”李不伟哑然,不由得已是出了一身汗,急道:“依依真是胡闹,我这就过去跟她说明白了。”正待拔腿就走,忽又停步问道:“香儿,你是怎么知道的?” 香儿看到李不伟停住了脚步,也不回答他的问题,又道:“红袖姐是当今丞相之女,而依依jiejie却出身于一个山中猎户家中,这其间自然有着天大的差别,况且你现在已算得上是朝中官员,日后难免要在官场中与人交往,虽说你现在淡泊名利,可时间长了却是什么都会变的。” 李不伟此时已完全明白香儿所说的意思,再想起周依依自从见到史红袖后的一些所作所为,也与香儿所说甚为吻合,至于现在几人成了好朋友,却也是有目共睹。虽说后世的女子们根本不可能想出此种方法,但宋时的情况又是另一回事了,难道香儿所说的都是真的?李不伟此时心乱如麻,又想不出个头绪来,口中“嗯”了一声,便茫然地转身向门外走去。刚走得几步,忽然听到身后香儿的声音:“你说……一个男人,会同时喜欢两个女子吗?” 李不伟回头一看,却见香儿正站在门内,手扶窗格,月光下看她蹙眉凝目,面露忧郁之色,李不伟知道她仍是关心着周依依与史红袖之事,心想香儿这丫头也对我如此关心,可又该如何回答呢,按理说宋朝的女子是不会问及此类问题的,他心烦意乱之极,当下摇了摇头,道:“其实我也不清楚,有人三妻四妾也合家欢乐,有人只娶一妻却郁闷无比,估计也是因人而易吧,但感情这种东西毕竟是自私的,又岂能与人分享。” 香儿听得“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此时已近秋天,晚上已有些凉爽,看着天空繁星点点,李不伟不由得想起了范东来所制作的望远镜,顿时心中一凛,如今自己大事尚未完成,几百名学者已在实验室纷纷忙碌起来,新的技术层出不穷,如今自己却为这些儿女私情所困,实非大丈夫所为,不由得豪气顿生,忽然说道:“香儿,你再帮我抄些东西吧,范大人明日要急用呢。”说着,李不伟一回头,却见门已徐徐关闭。 香儿听得李不伟突然呼唤自己,不由得又探出头来问道:“有什么要抄写呢?”李不伟笑道:“你随我来,我已将要抄的内容做了标记。”话音未落,又是吃了一惊,只见香儿低垂着头,但月光下却分明看到晶莹的泪珠从她眼中悄然滴落。 香儿此时也觉失态,边往回走边道:“既然如此,你先找书去吧,我准备一下就来。”李不伟见状大急,紧随了上去问道:“香儿,你这又是怎么了?”香儿听他语气甚急,轻笑道:“没什么,只是刚才那个故事让我想起我爹娘了。”李不伟听得将信将疑,仍是觉得有些担心,伸出手放在香儿肩膀将她转了过来,却见香儿此时虽然红着眼睛,却又是笑容满面,李不伟顿时放下心来,笑道:“没事就好,如果以后再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一定不要憋在心里,这里又没外人,讲出来自然就会痛快些了。” 香儿看他先前急切的神色,显然对自己的关心之极,后又转为欣慰之色,却是发自真心,她再也忍不住,终于失声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