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借刀杀人
敌已明,友未定,引友杀敌,不自出力,以《损》推演。——《三十六计》第三计,借刀杀人,比喻自己不出面,假借别人的手去害人。 已近二更。一勾新月,半挂东天。群星拱斗,银汉茫茫。乍一眼看去,这许是个“竟夕起相思”的浪漫之夜,因为时下恰是七月七前后,传统上,这一夜,牛郎织女一对痴男怨女,会踏过一座喜鹊架起的长桥,在上面“金风玉露”,好可叹的一个“情人怨遥夜”之夜啊! 但,浪漫外景与眼前的恐怖构成了极不协调的画面。 看,刀枪箭簇的寒气侵透了重重夜幕,直刺万里长空。 听,怀来城内外,到处都是凄凄惨惨、悲悲切切的哭声。都督宋忠所率的将士原多为燕王部下,是从燕府护卫中抽来,此时作为官军与燕王作战多不心甘情愿,宋忠为使他们坚决与燕军作战,便听了人的主意,扯了个谎说:这些将士的家属都被燕王所杀,死尸填满了沟壑。 江灼穿过这片历史的天空,他觉得自己的体温如同当晚的寒露一样冰冷,他心里想着,是夜本应是个花好月圆、两情长久的情人思念之夜,却让那位宋都督给写成了一篇步步惊心的吊古战场文,这里面蕴藏着多么无情的一个阴谋诡计,想来数百年后仍让人不寒而栗,宋忠,该杀!杜举人,更该杀! 他胸中从未涌起过如此强烈的义愤! 战争是可怕的。 是夜,燕军已经来到了怀来城下。明晨就要一场血战! “利镞穿骨,惊沙入面。主客相搏,山川震眩,声析江河,势崩雷电!” “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生也何恩?杀之何咎?其存其没,家莫闻知。人或有言,将信将疑。悁悁心目,寝寐见之。布奠倾觞,哭望天涯。天地为愁,草木凄悲。吊祭不至,精魂何依?必有凶年,人其流离。呜呼噫嘻!” 而更可怕的是,如果,明天这几万不明就理的军人,经过一场血战之后,才发现,原来受骗了,而自己亲手杀死的又正是自己的亲人,那将是更悲剧的一幕! 宋忠之所以如此,不过要激发将士们的斗志。 但做事不择手段、做人厚黑无耻,这是要有底线的!否则必遭报应的! 江灼潜行在这鬼魅、恐怖的大战前夜。他穿过古老的怀来城。怀来城座落在平旷的高埠上。西北是不甚高的连山,西南却是宽广坦荡的河滩,浅浅的河水从沙滩和卵石中散漫地向东南流去。 要穿过怀来的城门现在已经不可能,但城门以下,数以千计的士兵哀号着,痛哭流涕着要出城去看看死去的亲属,都被宋忠的亲兵卫队持刀挥剑拉开弓箭给拦住了,有个小头目嗓门极大的吆喝着:“兄弟们!你们一定要坚持住!明天你们就将要上战场了!哭没有用!杀死叛军,为你的亲人报仇才是你们唯一的选择!宋大都督马上就到,你们不要冲动!放下武器!稍安勿躁!冷静!” 有人在下面骂:“去你妈的!” 在阴影下旁观的江灼心里着急,心说这样僵持下去,自己出不了城,消息送不出去,那可真是不好了。 正这时候,有个边哭边走的小士兵从江灼眼前走过,这个小家伙顶多也就有十几岁,背着一张非常袖珍的小弓,背后的箭囊里有三支小箭,江灼轻飘飘的赶到他身边,拍下他肩膀说声:“借你弓箭一用!” 按常理这小兵怎么也得警惕一下的,但他哭得就像个木头人,对外来的一切都没了反应,江灼已经把他的小弓从身上摘下来,又抽出三支箭,小兵呆呆的直直的继续边哭边走。 江灼隐在黑影里,试了试弓的力度,感应了距离、风速、角度,把三支箭全部搭在小弓的弦上,这种射法是他研究出来的引以为傲的独特箭术,随后对准喊话那个小头目,还有他身边两个副手,砰一下一发三中! 三支冷箭,正中三人咽喉! 本来吵闹的城门处,猛然静了一秒!随后,人群就乱了,有人趁机向守城的亲兵卫队发起了冲击,不知道谁把城门给打开了,人流像泄洪的水一样冲了出去,有人在后面大喊道:“你们都站住!宋都督到了!” 江灼也不管后面宋忠怎么平息混乱,随着混乱的人群冲出了城门后,运气好的他居然还抢到了一匹战马,这下子他更是有路可走了,借着天上星光,新月皎皎的清辉,辨识好了燕军所在的方向,他狠狠的给马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这匹马吃痛沿这条小路狂奔下去。 十来里的距离,在惊马的狂奔下转眼就到,马上的江灼被颠簸得几次差点掉下来,最后马总算脱了力,速度慢了下来,江灼抬头一看,燕王朱棣的军队,扎营布防确实严谨有法,背山下寨,三面对敌,营外鹿角、陷坑、箭楼极具有规模,明哨、暗哨往来巡逻,营火布置得也井然有序。 七八千人的大营,肯定不会都挨在一起,江灼来到的这处,是谁的指挥和统领呢? 他已经被巡逻的暗哨发现,只见几声独特的哨子声响,已经有几个招呼更多的人知道,剩下的有几个士兵试探性的逼近上来,沉声问:“口令!” 江灼当然知道口令,从前都是这样周转着和马三保及他手下的斥候队伍“燕字骑”接头,但这次这些暗哨的风格,他倒是不太熟悉,但能确定是燕王的手下,这已经足够。江灼答对了口令,又命令道:“我有红色军情要向殿下直报!” 几个暗哨稍微愣了下,锐气被江灼的高级口令表达出的独特身份所挫动,有三个立刻就要往回传达,但其中有一个哨兵把手一摆,冷语道:“你再说一遍你是谁?” 江灼傲道:“跟你说得着吗?” 那个兵斥道:“我怀疑你是叛逃到朝廷那边的江天遥!来呀,拿下!” 可不得了,呼啦一声,十来个暗哨在江灼身边形成包围:“杀!” 江灼拔出匕首,头一次不顾形象的骂道:“你们都瞎了狗眼了!是谁告诉你们说我江天遥是叛逃的!谁是你们的首领?给我滚出来!” “是我告诉他们的,江灼今天你走不了了!”大营里有人说话。人影一晃,一位身着大红王子服装的少年,桀骜不驯的出来,冷眼的看看江灼。他身后,跟着一个谋士,借月色,江灼把他俩认得清清楚楚:二王子朱高旭,和他的谋士卦师金忠。 江灼心中暗道不好。在燕王府向来他和二王子高旭就不对眼,倒仿佛二王子天生就看江灼是仇人,而江灼也天生就看不惯这个勇猛无敌的二王子一样,江灼的耀眼的表现,更是让同是王府幕僚的金忠心生杀机,这个江灼也心里清楚,没想到今天自己送到人家嘴边上来了。 “江灼有极重要的军情要向燕王殿下亲自禀报!”躲得过躲不过,今天总是要搏一搏的,但似乎希望渺茫,这黑暗之处,山野之中,说不定下一刻哪里就是他江灼的葬身之地。 “哼!叛徒江灼!”二王子根本不理他说什么,挥手冷冷说道,“来呀,格杀无论!” 生死一线江灼仍拼了命的大喊:“宋忠骗殿下的旧部说殿下杀死了他们的亲属!” 几个士兵上来,挥刀就砍,江灼再不客气,奋起反击,匕首到处,血光一片,虽不是绝杀但也使来者手脚筋断至于残废,江灼的功夫也是不错的,对付几个小兵有富余,他边打边喊同样的话:“宋忠骗殿下的旧部说殿下杀死了他们的亲属!”他期望燕王能在这里听到他的声音,并后悔这战马在受惊之下,没跑到江灼和大哥马三保甚至唐云、纪纲等知情人他们接头的原定地点,而是跑到高旭这里了,原以为没事,但哪料想道高旭会借自己叛逃的假相,想先除他而后快,要怪只能怪高旭心太狠辣,根本容不下一个芝麻小的穷酸秀才江天遥,仅因为江灼对他不够尊敬。 江灼转念想上马逃跑,但为时已晚,自己被更多的士兵困在当中,不多一会江灼就感觉自己的手脚不听指挥了,真是点背不能怨社会,又一个没留神,脚下一下踩空了,噗通就摔倒在地。 “完了!”他有种不甘心的恐惧。 正在危急时分,后面忽然上来一人,一晃身儿的功夫,就将江灼身边几个士兵打倒,随后拽起江灼就像拽小鸡一样,飞身上了马,这家伙的马术那简直是当世一绝,跳上马后让这战马一长腰就彻底蹿出重围,再一抖厮缰,这匹战马就如同夜幕里的游龙一样,跑开了去,远远的把士兵甩在后面。 “你是谁?”江灼都没看清来人样子,于是赶紧问对方身份。 马上身后那位用蒙古味儿的不流利的汉语说道:“图娅公主担心死你了!驸马!” 江灼心头一热,一日夫妻百日恩啊!百日夫妻比海深!而自己和图娅虽然民族、信仰不同,但毕竟做了百日余的夫妻,这桩连他自己都莫名其妙的感情(花兆猜:江灼比较帅!),在今天得到了完美的一个诠释:“日久生情!” “公主还好吧!她在哪里?” “她在马三保马公公那里,咱们一起去吧!” “好!” 江灼提供的这个消息,让燕王有了打败宋忠优势兵力的对策。 次日一早,两军对阵的时候,朱棣命令部下中怀来官军的亲属张起他们旧日的旗帜,作为前锋,并让他们上前呼喊父兄子弟。本来是披甲执枪、严阵以待、准备复仇的守军遥见故家旗帜,又听到家人的呼喊,真是惊喜交加。 他们在稍稍镇定之后,便明白了宋都督的话并非真情,虽然是各为其主,但他们怎能对自己的父兄刀兵相见呢?他们本无斗志,到此更是完全松懈了。这时军中出现了混乱,连阵也列不成,守军宋忠的嫡系旧部见到这场面也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这惊疑乍定之间,朱棣已麾师渡河,燕军鼓噪向前直冲。宋忠大败,士兵如潮水一样退入城中,燕军尾随进了怀来。两军发生了一场恶战,宋军大败。 宋忠、余瑱被俘,都指挥孙泰中流矢,鲜血流满铠甲,他包了一下伤口坚持战斗,与彭聚一同战死阵中。这次战斗,燕军斩首数千人,获得马匹八千匹。 宋忠、余瑱之外俘获将校百余人,皆因不降被杀,只逃走了单骑一个都指挥庄。 余下,生存的士兵都投降了燕军。此役打出了燕王这方面今年的士气,一下子也让燕王声威大振! 这一仗对北方的震动甚大。不几天的时间,燕王府内喜讯频传。山后诸州皆不守,开平、龙门、占谷、云中各地的守将有不少归降了燕王。他们大多本是燕王的旧部。他们的投降全都不是偶然的。燕王果然就像一个大雪球一样,滚起来了。 这下子,北方的势力除了宁王辽王这两股势力之处,处于北平的燕王基本上后顾无忧了。真像一盘棋一样,几个子一围,一个角就被这方面牢牢的占据住了,再无反复之理。 宋忠是在北方钳制燕军的一支最重要的官军。他的败没显示了燕王的才略和力量,也暴露出官军的弱点。宋忠和前面的谢贵、张昺,不仅在智谋上迟逊于燕王集团,且在军事上表现出无能。 宋忠等人被俘后,燕军诸将十分得意。二儿子高旭趾高气扬,大将张玉,朱能,甚至连谋士袁珙,道衍,全都喜形于色,但朱棣却一直保持着冷静。他一直在告诫众人:赢得不易,若非江灼的消息,一切都可能改写。 江灼倒并不是觉得自己有多伟大,他也知道朱棣有无数的斥候在那边的军营里,自己做的只是稍微早了一步两步的,没有达到影响整个结果的境界,但论战争的理智与天分来说:朱棣确较众将高出一筹。 此外,更让江灼对朱棣这位后来的大帝感到无比敬佩的本事还有: 蓟州、遵化、密云的失守震动了大宁。大宁方面的都督陈亨、刘杰,都指挥卜万率领大宁军马数万,出松亭关,驻营于沙河,扬言将要进攻遵化。 朱棣只写了一封信,就设计除掉卜万了,把对方数万的军马力量消弭得干干净净。关于这位事,他也是后来听马三保跟他说的。从此尽管他对二王子怨恨加深,但仍坚定了追随燕王的决心。这是后话。 这才是一招厉害极了的借刀杀人,《三十六计》应用于战争,江灼是见识到了。 朱棣和他的谋士团在采取军事行动的时候,并没忘记采取政治手段。上表朝廷,反客为主,争取整个舆论形势的主动。看来朱棣也知道,全国的兵力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要说心术智谋,无疑朱棣已经掌握了一个智囊团体,而他本人还是这一团队出力决策的核心人物。强啊! 自初五起兵至今,才不过十余天。但这些天里形势发展得真快。朱棣以少数的府中卫士,不仅夺取了北平,而且向东控制了通州、蓟州、密云、遵化,向西北控制了居庸关,后以八千人马战胜了三万之众的宋忠,夺取了怀来。燕军的兵力已发展到数万人之多。 朱棣之所以能够如此,当然首先是他久镇北平,许多文武将领都是他的旧部,而且他早知团结人心,所以临难多得其助,更重要的则是胆略与智谋。不仅在他身边有足智多谋的姚广孝、能征惯战的张玉,而且朱棣本人更是足智多谋与能征惯战兼有。“论力则不足,智胜则有余。”燕王朱棣便这样开始了他的事业。 此外,还将有一位更智慧超群的青年大儒生,江灼。江灼心知,他今后无尽的征途,这才算是正式展开。 附1:燕军的游骑捉获了两名大宁军卒,向中军报告。朱棣闻讯,高兴地说:"间可行矣!"于是,他们写了一封给卜万的信,信中对卜万大大夸奖一番,但却对陈亨极致诋毁之词。写完后牢牢封好,放在一名军卒的衣领中,并请这军卒喝酒,赏了他一些银两,放他归还。这件事做得表面上不想让另外一军卒知道,却假装不慎让他悄悄看到。于是二卒一并被放还,但另一卒却没得到赏银。二卒回到军中,不得赏银者心不能平,马上向长官揭发了此事。刘真、陈亨在军卒衣领中搜查到燕王写给卜万的信,立刻对卜万产生了怀疑。结果卜万被逮入狱,家也被籍没了。这支军队经过这一打击,从此便不得振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