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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零、贤相

    “得令!”

    三五个衙役喝然唱喏,随即嘿嘿阴笑着,齐齐摩拳擦掌朝那老乞儿围去。

    张彦正满意颌首,随即犹自犹豫,不忘追了一句,低喝道:“先生门前皆雅事,你等行事莫要太过鲁莽,将这老儿请出去便是,若是劝之无用,再先礼后兵吧!”

    “是!”

    听得这告诫,几人赶忙应诺,随即讪讪互视,便也去了那动粗的念头,推诿一番总算选出个老实人,前去与这老乞儿说合。

    “老头儿!老头儿!”

    衙役中选出的老实人,实是脾性也没好到哪里去,自是平日里凶恶成性,此时略微收敛,依旧是一副凶横相,前去推搡那老儿几下,便自恶狠狠低喝道:“何处不好困觉,却跑到先生门前耍横来了!滚滚滚!给我起开!找别的地方睡去!”

    那老儿在树荫下睡得正香,忽而被人吵嚷醒来,面色便甚是不豫,蹙眉睁眼,冷冷扫了这衙役一眼,似是懒得理会他,兀自沉哼一声倒了个转,又复困觉去也。

    如此痞懒行径,衙役为之一愣,隐隐觉着老乞儿瞪他那一眼颇有威势,怕是这老乞儿落魄前,也曾见过大世面。

    但得如今这老乞儿混得这般落魄,待衙役回过神来,便对自家方才被老乞儿一眼吓怯之事更是恼羞成怒,自觉颜面尽失,顿时推得愈发狠厉,口中咬牙骂道:“真个是油盐不进的老泼皮!洒家与你好生说道你却不听,非要逼洒家动手抬你不成?”

    他捏起那砂锅大的拳头,比划两下正要下手,偷瞥了眼张彦正却又迟疑,转而一把攥紧这老儿的胳膊,便要将他扯起来架出去。

    谁曾想刚一动手,那老儿又复冷冷望来,眯眼沉喝道:“撒手!”

    这一瞬息,本如乞丐的老儿忽而爆发出令人侧目的威仪,堂堂正正不容置疑,比之张彦正还要正气凛然。衙役倏然惊悚,不由自主缩回手去,瞥了眼那老儿的气势,竟是不敢对视,嗫嚅不敢再言。

    “老夫在自家地里困个午觉,莫非还碍得谁事?”这老儿嘟嘟囔囔,犹自不忿,“哼!这是哪家子的道理?”

    他嘟哝抱怨两句,便自在树根下扭出个舒适的位子,神色渐渐安详下去,不旋踵又昏昏欲睡了。

    待见这一幕,张彦正面色略显阴沉,瞪了眼那几个办事不利的衙役,只得亲自出马,正了正衣冠,行到这老儿面前轻咳一声,“这位老汉,不若讨个商量,我等跋山涉水而来,欲要拜访蜀中卧龙诸葛先生,总要清净些才好叙叙话,还望老汉行个方便……”

    老汉几番受扰,此时实是烦不胜烦,对这张彦正也没好脸色,瞪眼道:“你等实乃俗不可耐!屁大的事情,碍老夫作甚?你等自去拜访,老夫自在困觉,两不相扰,哪来这般大的排场,见个人还要赶人不成?”

    遇见如此软硬不吃的老汉,张彦正也惹得不快,也没了再劝的心思,冷哼拂袖道:“来人!将这老汉给我……”

    话音未落,那茅庐木门吱呀而开,张彦正顿时噤声,却见那门中行出一书童,见得众人微觉诧异,却也仿若习以为常,老练作揖之余便朝那老汉鼓圆眼眶,瞪着那灵动双眼脆生道:“先生!先生!你怎地又偷懒?那老牛儿跑到何处去了?你也不看着点儿?”

    “先……先生?”

    张彦正闻言愣怔,随即震惊望向那如乞儿的老汉,心中起伏澎湃,已然明白事态有些糟糕。在此时此地,能被草庐书童称之为“先生”的,当世也怕唯有那蜀中握龙诸葛先生了。

    但谁又能料到,堂堂当世大儒,在自家门前竟是一副乞丐模样,不修边幅毫无正型,实在太出乎人的意料。只是如此闹出误会来,怕是还未拜见便已得罪了先生,这也让张彦正始料未及,心下隐觉不妙。

    他不禁讪讪一笑,却也本就是能屈能伸的人物,立马摆正心情,朝老汉恭谨一拜,随即歉然道:“晚辈孟浪,本只愿寻得清净,只因此番身怀圣谕,不敢让外人知晓,这才起意驱赶此地闲人,却是贸然得罪了先生,还望先生胸襟宽广,海涵恕罪……”

    老汉却是听得撇嘴嗤笑,晒然道:“这世间人人追名逐利,等阶分明,权柄者鲜衣怒马,落魄者受人唾弃,却说谁不是生来十月怀胎,死后一捧黄土?若老夫今世无这大儒之名,当真只是宿卧荒野一老汉,今日自该被弃之如敝屐,被你等扫地出门,无处安身了?”

    “先生教训的是,”张彦正闻言又是躬身一拜,却又正容道:“但恕晚辈不敢苟同,人生在世不过混沌数十载,生来若不为名为利,纵然不为千古留名,也得逍遥一世,活得精彩痛快,才不枉来世上走这一遭!”

    诸葛易挥手道:“儒道修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儒心各有千秋。你已生权相儒心,心有野望注定一生为权势羁绊,与老夫这闲野儒心已是南辕北辙。却是人各有志,劝之无用,老夫也懒得与你说道。今日你若与老夫坐而论道,老夫能与你辩个三天三夜,但你既是来做说客,径直说事便是!”

    由繁入简,到得诸葛易这般境界,说话也便直白,无需有丝毫委婉或遮掩。

    但得张彦正在宦海浮沉半生,早已习惯那宦海中的虚与委蛇、圆滑世故,这般开门见山却是生平罕见,自是略觉不适,却也极快回过神来,从善如流,也便坦诚道:“既然如此,学生便也有话说话。先生虽深居幽谷,不问世事,但想必也该知晓些当今时事。而今圣上虽是及冠之年,却有明君之相,辅一掌权便平定叛乱,令得天下太平。圣上心怀天下,还需贤相辅佐,调阴阳理时节,烹治家国,纵观天下,唯有先生才有如此大能,还请先生为家国社稷,出山接掌首辅之位,舒展满腹才学!”

    诸葛易嘴角微微抽搐,深深吸了口气,随即肃容闭目,似是颇为心动,却又不知为何,沉吟许久迟迟不决。

    便在炎炎夏日,这幽静山谷,两位儒学之士三言两语间,便自将要定下一国辅宰之位的归属,个中惊心动魄,便连那学童,甚或是一众衙役与张府家仆亦觉紧张到窒息,大气也不敢喘,事不关己也惴惴难安。

    谁也不知此时此刻,一言为定的诸葛易是何思量,张彦正也便眼观鼻、鼻观心,在旁静候诸葛易的抉择,噤声不敢惊扰了他的思绪。

    但得半响,诸葛易重重出了口气,神色复杂望着眼前这执弟子礼的张彦正,忽而露出了一副不耐烦的模样,挥袖道:“去去去!老夫如今已尽百岁,饶是近些年来修身养性,但也时日无多,便是真个坐上首辅之位,也没几日快活了,来来去去少不得折腾,这一路折腾到京城,也不知还剩下几口气?莫非临了临了,还有人盼着老夫早死,落得客死异乡?老夫清闲一世,怎能落得这般下场?不去不去!这烫手之事,老夫死也不去!”

    张彦正闻言眉梢轻挑,又复劝道:“如此机缘,旁人求之不得,先生还请再斟酌斟酌!”

    “哼哼!老夫一言既出,便是驷马难追!”

    诸葛易却也执拗,兀自转了个身不再理会,喝斥道:“尔等速速离去,莫要再来扰了老夫清梦!”

    如此姿态,张彦正又小声劝导几句,眼见诸葛易只做不理,唯有憾然长叹一声,躬身一拜这便退去。

    直待张彦正一行人离去无踪,那学童这才蹦跳到诸葛易眼前,脆声唤道:“先生!先生!人都走完了,莫要再装睡了!”

    “都走了?”

    诸葛易睁开老眼四下环顾,这才缓缓坐起身来,愣怔望着那苍穹出神。

    眼见诸葛易这模样,那学童扯了扯他的衣袖,满脸好奇,小心翼翼问道:“先生好生古怪,明明每日叨念着治国学问,怎生如今大好时机,却又如此错过?”

    “唉……”

    诸葛易意味阑珊,喟然长叹道:“你却如何知晓,天不佑我哪!想老夫修学一生,也自有报效家国之心,但而今那在位的小皇帝却是个人精,心机、手段精明至极,兼之这张彦正也非常人,卧薪尝胆可见野望之大,如今正值时机,他又岂能甘愿雌伏老夫之下?老夫虽愿治家理国,却不愿这般去与他们勾心斗角,满腹抱负……不提也罢!好在老夫此生桃李遍天下,已然死而无憾,便将这些玩意儿都带进棺材吧!”

    喃喃几句,他起身释然一笑,负手颤颤巍巍进了草庐。

    却说张彦正一行,日夜兼程赶回京城向朱言钧禀报,其后却得朱言钧阴下脸来好一番训斥,令他再行启程,无论如何也要请来这位治国“贤相”,那神色对张彦正也似有了几分狐疑。

    没得法子,张彦正便是不为甚家国,也得为了洗清那小皇帝对他的猜忌,不得不立马再赴蜀中,来回奔波未得歇息,自也是苦不堪言。

    谁曾想他再赶到这草庐前时,放眼望去却是成百上千素衣儒士,皆尽朝草庐哭号悲泣,纸钱遍天飞舞,顿时大惊失色。

    这般局面,他好不容易才寻到曾见过一面的学童,那学童见到他却满脸愤恨,好似与他有甚深仇大恨一般,咬牙切齿道:“昨夜里先生沐浴更衣,换了身平素最爱的儒衫,黎明鸡鸣三声,我进屋唤先生起来,却见先生……先生已然去了!”

    他咬牙忍着泪,勉强说完这两句,终是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