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伯爵领小记（1）
第二天，几乎是天亮的同时，卢卡斯也醒了过来。 因为前一晚塞西莉亚驱散了乌云，本应该笼罩在雨季无尽潮湿阴郁中的天气，终于迎来了阳光的临幸。 “嗯~！天气不错，看这样子，我们直到伯爵领都为止，应该都不会下雨了。” 塞西莉亚如此说道，就像是昨晚那个人不是她似的。 “不可能吧，现在是雨季啊。偶尔晴朗那么一两天倒还有可能，一直到领都……至少还要五天的路程，怎么可能不下雨？” 不知道前一晚发生了什么的约翰嘲笑道，但接下来的数日，真的，直到他们进入伯爵领，抵达领都为止，一直都是艳阳高照的好天气。 “为什么……” 约翰曾这样在途中休息的时候喃喃自语，在一旁听到了的卢卡斯虽然想告诉他原因，但一想到一旦解释就无法回避塞西莉亚的身份问题，同时又会牵扯出一大串别的问题，他最终还是选择了保持沉默。 在终有一天无法回避的时候到来之前，有关塞西莉亚身份的问题，还是先忽略吧。 艾哈德伯爵领的领都，因为其同时也作为支撑卡内罗国家的经济中心，因此出于便利考虑，其城市结构和被城墙包围的王城截然不同。 出于军事因素，虽然同样属于王都的统治范围，但王城城墙之外是不准擅自建立村落的，所有村落都有对应的支援关卡和道路补给义务，因此绝大多数的平民都只能在城墙内寻求栖身之地，所以才会形成城下街那么拥挤而混乱的状况。 而艾哈德伯爵领都则没有这种限制。以政务厅和伯爵府邸为中心，各类大型商业会所和拥有它们的富豪住所井然有序地，分布在有领军保护的巨石城墙内；城墙外，则是各种交易区，通常是一个商业会所对应一个交易区，但也有例外的情况，这方面的限制并不严格。至于领民，则是根据各自的工作或者需求散落在各处：在交易区工作，或是为往来行商的人提供休憩落脚生意的，大都居住在城外；而长居城内的，则是政务厅的相关者，或是为商业会所服务的人。 “我记得……城外也应该有巡逻兵才对。这个状况是怎么回事？” 塞西莉亚嘟囔着。同行的所有人，除了几乎从未离开过补给村的海瑟，都对此表示了赞同。 明明交易区林立的城外应该是喧嚣热闹的集市氛围，但他们所看到的却是有流浪汉和凶恶面孔的人出没的街道。 进入领都需要通过一道关卡，关卡设置在距离领都城门大约半天路程的地方。关卡原本的作用是过滤可疑的商人，或是拦截从领都出逃的犯人。能够通过关卡的，要么是持有商业会所证明文书的人，要么是有王权颁给的通行证，或是领权颁给的通行证。 对艾哈德伯爵领来说，商业是相当于生命之源的根基，保护好这个根基是理所当然的，因此流浪汉和不法分子是最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我们都那么容易就通过关卡了，他们要进来应该也不难吧。”海瑟像莱奥涅尔阁下了解了情况之后，也对此发表了意见。 “那已经不是‘通过关卡’了，根本就没人看守啊。”约瑟语气烦闷的说。 即将抵达伯爵领附近的前一天，约翰判断，到了这个地方，已经脱离了王都足够远，可以确定摆脱了那边的追缉和纠缠了，于是卢卡斯和莱奥涅尔阁下都恢复了身份，不再刻意隐瞒，并重新向海瑟介绍了自己，但也只说明了自己是贵族身份，具体是谁都用巴席提亚奈利的姓氏糊弄过去了。 然而在这个阶段，他们依然有着不小的麻烦。 卢卡斯和莱奥涅尔阁下的身份恢复，持有的国王陛下亲书通行证也可以使用了，作为同行侍从，约翰虽然只有巴席提亚奈利伯爵签名的通行证，但原则上只要他跟着卢卡斯或者莱奥涅尔阁下任何一方，都没什么问题。 问题是海瑟和塞西莉亚。 皮茨爵士大概也是没料到他们会改变方向到艾哈德伯爵领这边来，所以他给海瑟的通行证效力不够，海瑟也没什么背景，又是个失明的人，没办法给她安排可以跟随卢卡斯或莱奥涅尔阁下的身份。 “塞西莉亚，关于过关卡，你……” “啊，我没事的哟~” 对于塞西莉亚的这个回答，虽然约翰还想说什么，但卢卡斯还是阻止了他。 那种隐瞒专用的语调会跑出来，就说明她一定有什么不方便让别人知道的方法。 反正，既然是“她”，肯定不会有问题，这里就不用理会了。 “问题就只有海瑟了呢……” “……” “……” 卢卡斯看不到，但不用看他也知道，莱奥涅尔阁下的沉默是因为无能为力，海瑟的沉默，则是在考虑是不是该自己主动提出退出这个队伍。 认真说，如果不是因为过第一关卡的时候，防备着皮茨爵士，才会被硬塞了海（负）瑟（担）进来，卢卡斯他们三人，其实只需要维持“失明少爷、贴身侍从和教会安排的护卫”这个组合，就可以顺利的通过大部分关卡，塞西莉亚的中途加入不太可能躲得过，但即使加上她，也可以以“随行治疗师”的身份继续前行。 “如果海瑟能够打扮得像个淑女的话，问题就好解决很多了呢。” 塞西莉亚看似无心的说了一句。 “难道不可以吗？”卢卡斯对于塞西莉亚到底是抱持着什么目的说这句话没有兴趣，但他对于为什么会这么形容海瑟，感到了好奇。 “嗯……海瑟的体型，怎么看都不像是淑女啊，该说是太瘦弱了还是……太强壮了呢？” “？” “简而言之，就是劳作的体型。” 见卢卡斯听了塞西莉亚的说明依然没有明白，约翰又补充了一句。 回忆了一下莫利诺村的村民们，卢卡斯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那，让她躲在马车里，等进去了再说呢？” “最好别那么做。为了保护交易区，领军会有专门的巡逻队在城外负责排查可疑人物，被抓到很糟糕的。” “……这个建议从你口中说出来真是令人惊讶。刚才没问清楚，但其实塞西莉亚，你的过关也是很让人担心的啊。” “我又不是第一次来领都了，以前也会来买卖药材什么的，只要有一定交易记录，商会就会给一个证明，有那个我就可以进啦。” 闹了半天，最不需要担心的人就是塞西莉亚。 讨论直到半夜，最后也没能想出能够让海瑟安全过关的方法。最终塞西莉亚提出，实在不行就分两批走：卢卡斯、约翰、莱奥涅尔就以他们最初的少爷、随从和护卫的方式过关，塞西莉亚和海瑟以治疗师和病人的搭档方式，尝试过关。至于他们同乘马车的理由，以及为什么是货运用的木篷马车，则打算到时候再看情况编个故事蒙混过去。 但是出乎他们意料，在关卡，守卫仅仅只看了约翰一个人的通行证后，就将整辆马车放了行。 一开始他们还觉得运气真好，但当进入交易区的街道后，“幸运”二字已经完全被他们抛到了脑后。 “我本来是打算在交易区旁边熟识的旅馆过夜的，但是看现在的情况……没有巡逻队的话，安全不太有保障，可能我们有必要到城内找地方落脚了。”塞西莉亚说，语气中透露出一种紧张感。 “进城内会有什么别的要求吗？”约翰问道。 “虽然很想说没有……但那毕竟是过去的事情。以现在的情况看，城内应该很难进。” “我们进得去吗？” “你们有国王陛下亲书的通行证，没什么大问题。至于我和海瑟……只能去拜托一下了。” 卢卡斯和约翰都很识趣的没有追问“拜托谁”。虽然卢卡斯认为，只要塞西莉亚亮明的话，进城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但他同时也确定塞西莉亚不到万不得已，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 所以她说的拜托，多半是以治疗师的身份吧。 “为什么？” “这是领主大人的政令：‘为了维护城内治安，确保民众的财产安全，商贸交易顺利，要加倍警戒进出城门的人。’” 果然，过不了。 卢卡斯、莱奥涅尔阁下没有任何问题就获得了入城许可，虽然守卫对于约翰的通行证持有怀疑，但在卢卡斯的坚持，以及约翰的姓氏“格鲁瓦”的帮助下，最终也得以入城。但塞西莉亚仅仅持有领都药材商会签发的交易许可和王都行医许可，既没有贵族作保，也没有教会担保，理所当然的被拦在了城外。 就连海瑟的通行证也比她的好，至少那是勋爵亲书的……虽然也还是进不了城。 至少，如果她愿意亮明和巴席提亚奈利家的关系，卢卡斯觉得自己还能帮她一把，但显然塞西莉亚不会这么做。 【对圣光教会来说也好，对巴席提亚奈利家来说也好，对‘光之圣女’来说也好，我已经‘死了’。】 这句话的并不只是单纯的身份缺失那么简单，牵扯到巴席提亚奈利家，又和双生子的“处理”有关的话，永远不再和他们有关联，或许才是最好的。 “我的交易许可上有药材商会‘瑞阿’的会长的签名，可以和‘瑞阿’确认我的身份……” “这个城市的人几乎都有商会交易许可，我们总不能一个一个去确认吧？您就别让我们为难了！” 卢卡斯听着守卫的话，总觉得他们对塞西莉亚出奇的礼貌。或许本来他们就认识她，也信任她，只是因为领主的政令，不得不把她拦下。 换句话说，如果有个足够身份的人愿意拉一把，这些守卫就会顺水推舟地放行。 已经和约翰、莱奥涅尔阁下通过了城门的卢卡斯，转过身，打算过去帮塞西莉亚一把。 嗯……？ 一种很芬芳的气味钻进卢卡斯的鼻子，下意识的往身旁看去，某种他从未见过的颜色，带着华丽的氛围正好走过，向着城门而去。 卢卡斯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看呆了，也是反应过来之后，他才注意到，那并不是一种“颜色”，而是很多种“颜色”的综合。 “这里怎么啦？怎么堵了呢？” 一个少女的声音响起，卢卡斯知道，这就是刚才经过自己身边的，拥有众多“颜色”的人。 “啊，安内塔女士！您这是要去城外吗？” “嗯！听伯爵说，今早有新的奶酪送到交易区，正打算过去看看呢！你们这里是……诶？那位姑娘是谁？” “这不是伯爵下了政令嘛，所以就……这位是塞西莉亚女士，是一位治疗师，本事是相当好的，但是她只有药材商会的交易许可和王都行医许可，没有规定等级的通行证。我们也……不好违背伯爵的命令不是？” “哦嚯……那就算我的客人吧！” “诶？” “小姐？！” 旁边的随从和仆人都吓了惊叫出声。卢卡斯没听到守卫的声音，再加上刚才的对话，他觉得自己一开始推测守卫想要帮助塞西莉亚进城的事情是猜中了。 “有什么关系！又不是可疑的人，再说，我觉得这位jiejie看起来很面熟啊！说不定本来我们就认识呢？” 这真是个扯到不行的理由。 卢卡斯没有走远，等着听到那位小姐的随从们再次反驳之后，自己再去把塞西莉亚捞出…… “既然小姐这么说，那就听凭小姐的意思吧。” 哈啊啊啊啊？！！！！！！ 卢卡斯的价值观受到了挑战。 卡内罗的习俗，贵族出身的女性，已婚的、丧偶的以丈夫的姓氏冠称“夫人”，未婚生子的则是以自己的姓氏冠称“夫人”，比如“戈德夫人”就是这种情况。 而未婚的，则以“女士”称呼，不提及其姓氏，无论其年龄几何。这是一种双向保护的手段，防止其未婚的贵族女子在外时因出身被寻仇，同时也防止未婚贵族女子在外有辱家门的时候，不会暴露家世。 再加上是治疗师，有能够读写，领都的守卫会尊敬塞西莉亚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另外一位“女士”啊！她怎么能够这么轻易的就信任了第一次见面的人？！虽然从称呼可以了解到对方出身，但并不表示对方就一定来历清白啊！或者应该说现在在场的，可能没有比塞西莉亚更不清白的出身了啊！ 最重要的是，她的随从居然如此简单的就被说服了啊！ “这位女士，这么做不好吧？”无法忍耐，卢卡斯开口劝对方不要这么做，完全把对方或许可以帮塞西莉亚进城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你是？” “我是卢卡斯·巴席提亚奈利。”出于谨慎起见，卢卡斯没有报上全名，“方才听到了这边的对话，擅自插话失礼了，我对此深刻致歉。” “巴席提亚奈利啊，难怪是这种发色！小女是安内塔·阿洛玛……你的眼睛，看不到了？” “确实，有一些视觉上的病患，因此才会来艾哈德伯爵领求药。” “哦！那刚好！这位女士是治疗师哦！让她给你看看吧！” “事实上，我正是对于您刚才……” “说起来，城内没几家旅馆呢，这会儿应该都客满了吧？不如你们都住到我那儿去吧！反正多得是空房间，我也想和你们好好聊聊。守卫们，我作保，让这位塞西莉亚女士和她的病人进城吧，她们是我的贵客，这样，你们伯爵政令那边就没问题了吧？” “当然！” “对了！卢卡斯少爷，你说‘这么做不好’，是指什么？” “……没什么。多谢安内塔女士热情招待，只是我们有约定好了的留宿地点，去府上打扰可能有些不方便。” “是么？你打算去哪儿留宿？” “既然有圣光教会的莱奥涅尔阁下在，自然是去圣光教会落脚。” “修道院吗……那你们呢？” “承蒙安内塔女士厚爱，我在药材商会‘瑞阿’有熟识的关系，对方想必已经知道我来艾哈德伯爵领了，往年也是留宿在那边，自然今年也一定帮我安排好了，实在是不好意思辜负……” 这当然没有反对的理由。 “好吧，不过至少，今晚去我那儿用晚餐吧？” “盛情难却，那就叨扰了。”塞西莉亚说。 卢卡斯有些意外，他以为塞西莉亚会拒绝的，但是一切就顺势这么发生了，如同风驰电掣般，在卢卡斯做出反应之前就已经结束了。 不过结果是朝着他们所希望的方向，这点很好。 “既然晚餐有贵客到，那，我们是不是取消去城外的预定，提前回去准备呢？小姐。” 一个感觉很年轻的少年声音响起，语气中还有些傲慢的感觉。 “嗯……虽然放着客人不好，但……新上市的乳酪也很难让人放弃，而且我也想让大家尝尝……” “小姐，一般像您这样尊贵身份的人是不会亲自去挑选食材的。何况乳rou交易区那边的气味实在是……” 他还没说多少，就被同僚喝止了。 “新来的快住嘴！你懂什么！小姐对待客的餐食可是非常看重的啊！” “啊……呃……非常抱歉……” 卢卡斯听着这些随从们的对话，自己的心情也慢慢平静。 不管怎么样，塞西莉亚和海瑟入城应该是没有问题了。 那自己就保持沉默吧。 “安内塔女士还请按照原计划吧。”塞西莉亚说到，“已经劳烦您担保我们入城，还要因此让您改变行程，那就太过意不去了。既然已经破例众多，也无需顾忌繁文缛节了，只要有一位能够引领的人在就可以了。” “……如果您觉得没问题的话，那就这样吧！”接受了塞西莉亚的提案，安内塔女士似乎是随手指了一名随从，“你回去一趟吧！跟管事说晚上有贵客，照贵族例会办。除此之外，不准多说。” “谨遵小姐吩咐。” 出乎意料的遭遇和结局，一行人就这么走进了艾哈德伯爵领的领都城内。 尽管如此，卢卡斯还是很在意，为什么名为安内塔·阿洛玛的贵族女子，会如此莽撞的作出决定，而她的随从也由着她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