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世事有预兆
无论地位、年龄，亲王殿下都比卢卡斯要更应该尊敬以对，没有任何理由将他拒之门外。 但刚刚听过两人对话的科拉迪不敢让他进来。 卢卡斯理解科拉迪的这种想法，如果是他，他也不想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见到明显是重要关系人的亲王殿下。 他下意识的看向瓦格纳院长，却有些意外的看到对方点了点头。 以眼神再次确认了老头子的意思后，卢卡斯虽然怀疑，但还是选择了相信，转而也向着科拉迪点点头。 在科拉迪去开门的这段时间里，卢卡斯从红香木箱子上站起身，走到瓦格纳院长的近前，小声说道。 “我可没法面对他，你想办法吧。” 转头他就飞快的掀起被褥，躲了进去打算装不舒服。 “混蛋小鬼！” 刚刚低声骂完，科拉迪已经打开了门，将亲王殿下迎入室内。 卢卡斯躺在床上，将被子蒙过头，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瓦格纳院长？” “亲王殿下。” “您在这儿是因为……？” 就算看不到，卢卡斯也知道，亲王殿下现在一定正盯着被子的动静。 “孩子有些不舒服，受伯爵的委托过来看看。刚刚才睡下。” “伯爵还真幸苦，自己的孩子是那个样子，继承人刚定下又病了。”说完，脚步响了几声，然后是茶具的碰撞，“这是伯爵配置的药草茶？” 短暂的安静后，科拉迪的声音响起。 “这是待客用茶，是内务所统一供应的。” “伯爵没给你家少爷配药？” “吃药也要看病症。”瓦格纳院长插进来解救了科拉迪，“又不是什么病都得吃药才能好，心病还得心药医嘛！” “……心药……您有时间来看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孩儿，还不如多关心关心陛下。” “陛下已经成人许久，有些事情他早就明白了。比起这个，这么晚了，殿下来找伯爵继承人，有什么事吗？” 如此直捣黄龙的提问，卢卡斯很怀疑亲王殿下会不会回答。 “……我的事情，需要向你报备吗？” “那倒不必。不过殿下也看到了，这孩子好不容易睡下了，再把他叫起来也有些残忍，有什么事情，还望殿下能够择日再来问询。” 然后，很长的时间里，卢卡斯什么都没听到。 根据前几次遇到的突然沉默的情况，卢卡斯认为，亲王现在一定正处于内心极度纠结的情况。 脚步声突然毫无预兆的响起，敲击石头地面的音色听来，不是贵族的木底鞋，而是有些金属的质感。 科拉迪？ 脚步声向着门口而去，然后是开门和关门的声音。 他们把科拉迪支出去是要说什么？亲王殿下终于松口了吗？ “说实话吧。” 卢卡斯感觉到床脚的被褥被重量压低了。 “他刚从城下街回来吧？” 没有听到瓦格纳院长的回答，但这样等于是默认了。 “自从登基以来，我就再没有见过国王陛下。我可以理解他对我的防备，但我也公开表示过，我不会抢本来就属于他的东西。论父系血缘，他是我弟弟，论母系血缘，他是我外甥。我有我自己的尊严，违背贵族守则和骑士精神的事情，我绝不可能去做。” “当然，我们是相信你的，国王陛下也是想要相信你的。” “看不出来。” “但是不管多相信你，我们也没有办法越过最根本的障碍。” “障碍？” “兵权。” 沉默再次降临。 “你们……确定是他了吗？” “城下街大火，伯爵领了陛下的旨意，调派了王宫内廷守卫队去支援王城护城军，这本来是个只要殿堂骑士出面就能够解决的问题，但是他却擅自跑过去了。不仅如此，有两个骑士团连同下属兵团目前都行踪不明了。而这两个骑士团，一个是‘雄狮旗’，一个是‘狼首’。” 从名字可以听得出来，“雄狮旗”一定是小公爵麾下的骑士团，但“狼首”……卢卡斯对卡内罗的军备并不清楚，对于“狼首”的哪位贵族麾下的骑士团，他一点头绪都没有。 但这个答案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前代国王将‘狮公爵’的名衔交由内人继承的时候，就已经将兵权收回了一半。直到今天，‘狮公爵’依然只有领兵权！而且，既然失去联系的是除了‘雄狮旗’还有‘狼首’，为什么你们不怀疑博勒加德！” 博勒加德！！ 听到这个名字，让卢卡斯的脑袋“嗡”的一声。他想起来，当自己被关在那间民房的地窖里的时候，隐隐约约听到的对话中，似乎听到过博勒加德的名字，当时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没想到真的是在说博勒加德！ 然后他又回忆起一个曾让他在意的事情。 久违了三年后，再一次见到的博勒加德的小少爷，明明欺负自己的时候那么的张扬跋扈，但是小公爵大人出现后，他就很奇怪的冷静了下来，并且还打起了官腔。 如果那不是因为小公爵大人的魅力，而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父亲和小公爵大人在做什么呢？ 思绪及此，卢卡斯突然感觉到鼻腔里的酸涩上涌，一种痛苦和压抑的情绪在胸口翻滚着，叫嚣着要找个出口。 但是不行……至少现在不行。不能让亲王殿下发现自己醒着，更不能让他知道自己正在哭泣。 虽然他此刻连自己为什么会有哭泣的冲动都无法辨明。 这一天之内，他已经深刻见识到了贵族的算计和利用。他无法不认为亲王殿下会利用自己，再一次的达到胁迫伯爵的目的。 “谁是主谋根本不重要。再说，您认为陛下有可能放过博勒加德吗？” 不可能的。卢卡斯回忆起在进入王宫书院的时候就感觉到的，从陛下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让他莫名害怕的黑暗感。 如果是那位陛下的话，别说从犯的博勒加德，可能连只是儿子的马切罗都可能不会放过。斩草除根才像是他会做出来的事情。 “弗莱德里希，我就这一个儿子，而且他也是莱恩家的继承人！”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殿下。” “一定有什么方法！你知道的！整个王国别人或许不知道，但你一定知道！你是最聪明的人啊！” 卢卡斯听到瓦格纳院长叹息了一声。 柴火在壁炉里劈啪作响，玻璃窗因为寒冷的天气被冻得发出让人担心会不会碎裂的哀鸣，还有玻璃窗外哪怕是石墙也阻隔不了的呼啸风声。 一切都显得那声叹息是如此的无奈，又如此的愧疚。 或许是一瞬间，也或许过了很久，卢卡斯感觉自己丧失了时间感，直到听到瓦格纳院长的声音，他才找到了自己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依据。 “国王陛下只是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能够让他心安的理由。” 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卢卡斯完全不知道。他唯一所记得的就是冷风和寒霜哭泣一般的声音，仿佛应和着什么，预示着什么。他不知道亲王殿下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知道瓦格纳院长老头子什么时候离开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 听到某处传来的钟声时，他才从沉睡中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天还没亮，窗帘和往常一样，特地留下了一扇能够看到外面的情况。壁炉里的火烧的正旺，看得出来距离添柴时间还很远。自己身上的脏衣服已经被换掉了，现在穿着的是一身舒适的纯棉睡衣，而且已经捂暖和了，可见已经换上好一阵子了。 科拉迪真的是个好孩子啊…… 轻轻眨了眨眼睛，卢卡斯又开始昏昏欲睡……嗯？ 某种熟悉的感觉突然出现在房间里。 似乎曾在某天早上见过的光点从眼前飘过，然后又非常随意的高高扬起，向着床盖顶篷飞去。 卢卡斯闭着眼睛，默默的感受着那种特殊的熟悉感和自己之间的联系。 那不是格瑞托恩的植物精灵，也不是伯爵身上的气息，更不可能是小公爵大人右臂上的世相精灵……它们感觉起来更熟悉，熟悉到就像是从出生之前就已经在自己的身边了，但卢卡斯确定自己从未见过它们，自从格瑞托恩帮助自己了解和感受到了精灵的存在了之后，熟悉到这种程度的感觉是第一次体会到。 该不会就是因为太熟悉了，熟悉到就像是自己本身一样，所以之前才会忽视掉？ 发觉到自己又快睡着了，卢卡斯赶快睁开眼睛，试图让自己保持清醒。 但是和现实相差甚远的景色，表示着他又进入了“视界”。 身边的一切开始以和现实完全不同的模样表现出他们的内在模样。建筑部分的石头就像是世相精灵被凝固成了宝石一样的物质，即便是没有凝固还可以活动的，它们也只能在很小的范围里活动，甚至无法离开石头的范围——除了壁炉的部分。 壁炉中的火焰和木柴还是老样子，而保卫它们的石头正呈现出一种糅合了火焰和宝石一样的模样：在固体质感的有限空间里，重复着碰撞和能量的释放，然后，拜托了束缚的能量交织在一起，在石头与石头之间的缝隙里恣意放肆，感觉甚至是要将不同的石头结合在一起似的。 ……总觉得这个情形，在哪儿看到过？ 蓦然间，那个熟悉的光点突然间又闯进了卢卡斯的视野，带着某种几近于透明的质感的光芒，但却又坚强的、固执的，停留在卢卡斯伸手可及的地方。 卢卡斯突然觉得“他”有什么话要告诉自己。 于是他伸出手，像接住雪花一样，让那似乎随时会消失的光点停留在自己掌心。 突兀的，卢卡斯感觉到了脸上的湿润。用另一只手随意一擦，他才注意到自己竟然在全然不知的情况下哭了。 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那在看到光点的同时就已经存在，但却被自己潜意识压抑住的悲痛立刻爆发了出来，并且势不可挡的冲破了一切理智的屏障，瞬间将所有的思绪全部占据。 科拉迪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在他拿着毛巾努力的爬上床，帮卢卡斯擦拭眼泪的时候，卢卡斯才发现了靠近自己的，人形的光团。 “科拉……？” “少爷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眨了眨眼睛，“视界”消失，一切回归现实。卢卡斯依然没有止住抽噎，也没能停下眼泪。 他感觉到了脸上的一片狼藉，于是结果科拉迪手中的毛巾，仔细的清洁了一遍，也在这段时间里找回了自己的理智，平复了崩溃的情绪。 “我怎么了？” 科拉迪愣了一下，似乎不太理解卢卡斯为什么会这么问，然后，尽管犹豫，但他还是如实的回答了问题。 “您哭了，几乎是哀嚎，这门外面的整个走廊都听得到。” 卢卡斯沉默的低下了头。 “您不知道您在哭吗？” “……我不清楚。我感觉好像自己的某一部分完全失控了，就像是失去了能够感知到情绪的部分一样，所以就连情绪本身是否存在我都不确定。但我知道眼泪流出来了，我知道自己的声音在喉咙里震荡，我也知道这是因为有什么东西冲破了控制爆发了……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科拉迪似懂非懂的听完，有些拿不定主意似的看了看卢卡斯全身，又想求救似的看了看周围，眼睛瞄到了圆桌上放着的茶具。那是昨晚招待瓦格纳院长的东西，还没来得及收拾。 不过茶具本身，对巴席提亚奈利家的人来说，代表着别的含义。 “少爷，要不要找老爷说一下这件事？” “还是不要了。”卢卡斯否定了科拉迪的建议，“如果我自己有头绪还好，连头绪都没有，说了又有什么用。再说，现在王宫里……” 王宫里……就快要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