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梁帝真正的后手
黎明之前,无垠苍穹,漫空如墨。决然,撕裂幕布,穿透一道明日华光,如银瓶乍迸,大珠小珠倾洒而下,霎时间,丘野万般镀银。 头顶上一抹银辉,书生站在一片草地上,望着一马入川的平丘,心道由此后再无需瞻前顾后一整天。天顶一幕万籁入昼,地丘一幕苍星过图,十五子闲落星野棋局,策马入盘一欲成安…… “是啊,自此之后,浮生万般,皆是去处。”另一名书生说道。 书生点点头,随即示意后面的人跟上。 平丘是龙江以南最常见的丘陵地带。此起彼伏的山丘如黑白棋子落在大地棋盘,错落间隐隐井然有序。一行十五人和在平丘南荒废的驿站里找到的一匹老马,就这样一头栽入“平坦长途”。 进入平丘的第一日,很平静。驿站里找到的老马,虽然是被逃去的驿站官兵遗弃的无用老马,这一路肩扛一行人的细软包裹,倒也减轻了大家伙的负担。再加上老马识途,这一路走得稳稳当当,顺顺利利。 进入平丘的第二日,依然很平静,只是平静中有不同的声音。书生们考虑问题很全面,却唯独忘记了人力有时尽。自西而东翻越山林早已耗去了众人的全部体力,到了平丘驿道后依然要保持较快的行进速度,尽管有老马分去了负重,十多日来的饥肠辘辘、筋疲力尽、担惊受怕仍带走了很多人坚持下去的信念。于是,在进入平丘的第二日,有人开始掉队了。 没有希望的奔忙像一场漫无目的的旅途,死亡是唯一的终点。在这条求生之路上,每一个人都在竭尽全力,所以别渴求会有人停下来等你,拉你一把。助人为乐是老祖宗教会我们的美德,但这与生命比起来一文不值。 继续前行的逃亡小队,在接下来的旅途里,意料之内的不断有人掉队。 进入平丘的第六日,经过书生大致估算,他们已经走完了大半旅程,再过半日,就将走出驿道,进入璟南地界。那是一条宽广平坦的官道,沿途路过的城镇可以补充旅客的饥饿,缓解旅客的疲累,细沙子铺就的长路也更利于跋涉。当书生把这个消息告诉同行者的时候,不出意外的得到了众人殷切的目光。 黎明之前,苍空如幕布,万里墨色无星辰。阵阵清风从远方行来,踩着矮就丝青叶子沙沙响,一步跨过沙丘,一步踏下芳草。它偷偷掀起旅人遮面的头盖,纵意拉起百褶破洞的衣衫,它“呼呼”笑着,一闪而过,只留下凉意如缠丝,缚着长袖,钻入衣襟。 草地紧紧附着在土丘上,足下蜿蜒驿道,来自远方的客走后,留下深深浅浅,如散沙分落。此前又是一弯,厚厚的灌木丛将背后的影影绰绰完全遮盖,透过层层掩叠的灌木叶、苍松叶和不知名的什么树叶后,赫然是一片椭圆形空地。 狭窄而漫长的驿道中央,一块椭圆形空地如同落入万花丛中的一点绿,显得如此突兀。书生与剩余八人说说笑笑,气氛像过去在镇上那样融洽,一步一步向前,恍然不知前路早不是他们幻想中的那个安乐乡。 说到这里,张默生张开的嘴像是塞入了闪烁着冰冷寒光的金属锥形物,不能说出一句话,只是从喉底深处发出窒息般的嘶吼。他用力瞪圆双眼,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球好似稍一触碰就会夺眶而出,在地板砸下漆黑的洞。 张默生那张极度惊恐的脸让王羽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转眼看去,小孬与二狗子脸上的恐惧比之张默生有过之而无不及。过了半晌,张默生突然晃晃脑袋,弥散的目光缓缓聚拢,又握紧拳头狠狠锤向头顶,如此反复数次,方才聚起心神。 “失态了。”张默生毕竟是风里雨里摸爬滚打过的大哥,也许在家长眼中是个捣蛋惹祸的孩子,但若是真将他视作懵懂小儿,也太小看了这市井中的红尘练达。张默生俯首笑笑,说道:“让先生看了笑话。”随即,他两巴掌拍过小孬与二狗子的脑袋,骂道:“还不去后面把风,敢给老子偷懒,一会扒了你们的皮!”两人如惊雷袭顶,不约而同猫腰奔去,却看此时,张默生小声嘟囔:“真是烂泥扶不上墙,给老子丢人现眼。” 王羽摆手表示并不在意,实则将一切看在眼里,心里早已忍俊不禁,道:才说这厮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物,没想到也如此幼稚,光说小孬与二狗子失神,他自己也没好到哪去。不过,这些话,王羽当然不会说出去。这种腹诽之言,还是烂在肚子里为好。 “张哥果然是个人物,这里算我给那俩小弟求个情如何,还请张哥过后不要计较,毕竟这也不是什么大事。”王羽说道。这些年来,他也算见过了所谓的世人嘴脸,应对张默生这种人自有一套。 果然张默生听后一脸和气,连道“好说,好说”,不过他脸上的笑容很快凝固,转而变为严肃、紧张,甚至仍有惊恐。 “那么,在那片空地上,究竟发生了什么?”王羽突然转过身,正襟危坐,面无表情对向张默生。这一刻,王羽好似变成了来自九幽的魂魄,双目里妖异的鬼火跳动,脸上一道又一道魔纹,他念动接引魂灵的迷咒,令张默生不由自主后靠。背后是冰冷的墨砖墙体,这一刻竟像是厉鬼探来脖间紧贴背后的地狱之寒。 “那一天……”张默生浑身颤抖着,肩在抖,手臂在抖,说话间脸抖得最厉害。 一行九人一步步踏入早已埋伏好的陷阱,心中却还念着花好月圆的安乐乡,一念至此,不胜唏嘘。 书生一步一跳,手里紧紧攥着驿道旁采下的一朵小花,突然放声高喝:“江潭十里十三镇,藕彩万花万叶鲜。一朝纵马零泥落,雨后寻莲百花现!百花……”另一名书生上前两步,张嘴想要接上下阕,却见那书生瞠目结舌,一动不动,随他目光落处,只见十里长街百丈方圆,偌大空地上横七竖八躺着数不清多少具尸体。 尸体中,有身强力壮的大人,有满脸皱纹的老人,有半大的孩童,也有慈眉善目的妇人,清秀美丽的少女。有的三五具尸体叠在一起,鲜血从最上面一人的脖间、胸口流出,经过下面一个,再下面一个,几人的鲜血如百川到海,在身下化作一滩留有余温的热泉;有的孤单单躺在人来人往的闹市,身边的他们你我作伴,唯有他安安静静,不能动弹。 书生面前两步远,倒着一位头戴金钗的妇人,仔细看去不过三八年华,姣好的面容上挂着惊恐,她左手在离她半丈远、被血浸没后泛着暗红色泥土上等候,她的右手仍旧紧紧握着另一小手。小手的主人是一位黄髫丫头,她的另一只手紧紧握着一串糖葫芦。糖葫芦是常见的蜜饯做成,已经被吃掉半截,露出的木签子挂满糖浆,一粒粒暗红色的泥土如同刚出炉时撒下芝麻,一如整串糖葫芦,那是孩童们的天堂。
“快跑!”书生突然警醒,转身,奔跑,呼喊,每一个动作都好似用尽了毕生的力气。一步,两步,每一步都踏在了奈何桥上,回头是人间,身前是地府。 另一名书生几乎同时惊醒,刚想转身,身体却不由自主向中心走去。其余七人慢一步看到修罗景象,失神却比两位书生更快一步。 第五步,那书生突然停下了脚步,因为他发现不管他如何努力,不过是在原地踏步。当他无奈宣布放弃抵抗,他的身体也同其他人一样,向中心走去。 空地中心处,上百具青壮年尸体堆叠成山,八道石柱环绕,每一道石柱上贴满血迹绘成紫色鬼符,如八卦各立八方,却与正统八卦卦象刚刚错过一挂。 “什么?”王羽突然一掌拍桌,一道劲气喷涌而出,木桌瞬间四分五裂。 “砰!”张默生讲至一半,突然被打断,他也不恼,而是待到王羽怒气渐弱,才说道:“先生可是认得那是什么东西?” 王羽好像听不到张默生的问话,他全部心神都被张默生形容的鬼画符吸引,这一遭如同落入平静湖面的巨石,不仅激起千层波浪,也将王羽心中那块版图的最后一角填满。 “难不成是……祭鬼阵?”王羽默念道。 以张默生的见识,当然看不懂八卦、鬼符之类。但王羽毕竟见多识广,在加上张默生一五一十将那场景完美重现,竟让王羽有种身临其境的感觉。错位八卦,血迹鬼符,上千具尸体,血流成河,除了祭鬼阵,王羽想不到第二种可能。 只是,真的可能吗? 王羽突然抓过张默生的手臂,无意中竟用上全力,五指如同鹰爪,牢牢将臂膀锁死,掌心传来冰冷而凝实的触觉,好似尸首。张默生吃疼,却怔住,不敢讲话。王羽问道:“你可看到血迹都流到哪里去了?” 张默生磕磕巴巴,好一段工夫没讲出一句完整的话。王羽适才发觉自己的行为颇为不妥,悻悻然收回手,紧张得望向张默生。这时的他,如此渴望得到那个希望的答案,但从心底里却又极力抗拒那个回答。直到张默生认真思量一番才肯定的说出答案,王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默默将悬起的心放回原处,但说不出哪里不对劲,这颗心好似缺失了一部分。 “血迹虽然到处都有,但最后都流向尸体堆成的山下……嗯,没错,那里有一摊血……” 原来,真的有可能。 梁帝,原来你也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