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埋伏
初冬的夜,三更的天,难得出现十分晕红的月亮,神态阴沉,害了病一样。恶战在即,大自然好像也有了什么预感,也难过似的。 联庄会前军左右两支骑队并行,战马都套着嘴罩,不叫龇牙咧嘴,四蹄均用麻布裹扎的巴巴式式;整个马队像一堵会移动的风墙。马背上的会勇挎腰刀,夜色里显不出威风凛凛,就觉得这些人的影子干瘪瘦小。马队中有两面水波边的大花旗,花旗上的“桑”字夜色中看上去像个“呆”字,大旗原有的骄傲劲减去过半。旗下的两匹马,一个是副会长兼军师桑进元,一个是枪棒教头桑尚武。探哨方才禀报过,说占据陈桥和十八里的合股捻子盘踞在涧沟骨堆口,搭棚架扎营过夜,于是,会勇们士气高涨,满心希望趁夜突袭一战成功。 “上回要是杀的再狠一些,把那些闹捻的村庄一个不留连根刨,哪会有今天这般被动局面?”桑尚武顶盔披甲,纯粹一个满八旗大将军的架势。 “要怪就怪祝垲。”桑进元声音里掩饰不住懊悔,“上回要是依了咱,不光苏家盐店、苏平楼、苏王庄、张店子这些个村庄焚屋斩杀一个不留,就连那界沟、张菜庄、张家集、阎字集,对了,还有耿皇寺都该焚屋斩杀干净!” “真是吃鱼的时候又怕刮鱼鳞。”桑尚武嘲讽道,“像祝垲这种不骄不躁的文官,本来就不是打仗的材料。他们这些人,往日里养成官衣比着谁穿得干净,一个个装成儒雅风度,杀人也不叫‘杀人’,叫‘阵斩’,嘿嘿,阵斩是上了战场,明盔亮甲,像俺这样箭上弦、刀出鞘。” 后面打旗的两个旗手觉得这话说得不吉利,相觑吐舌头。 “俺今个非要亲手杀下十个穷鬼头!”桑尚武横眉立目。 “今夜,俺要掘些穷鬼活心炒菜吃,补一补身子!”桑进元把牙咬得响。 “那今夜咱俩就比试比试,看谁活心掘得多?” “比就比······”桑进元竖起耳朵,“唔,那巫婆咋不念啦?” 后面的旗手搭话:“怕是一路上念累了吧。” “叫她念,不准歇嘴!”桑进元吹胡子,“早就说好的,所有的神灵都由她代请了,歇嘴,银子一两也不给!” 不多会,后面传来巫婆喝符咒请的细嗓门: 天灵灵地灵灵, 奉请玉皇大帝来显灵, 一请唐僧猪八戒, 二请沙僧孙悟空, 三请刘备诸葛亮, 四请关公赵子龙, 五请济癫铁拐李, 六请张飞吕洞宾, 七请时迁黑旋风, 八请武松和罗成, 九请扁鹊献仙药, 十请托塔天王金哪吒, 百万神兵神将······ “哒哒哒”探哨骑马奔跑,磨破了裹扎麻布片的马蹄发声清脆,跑过头了又返回身:“禀报军师、禀报武教头,咱们的队伍离骨堆口还有一里多些,再近的话可能会遭发现了!” 桑进元问:“穷鬼的硬盘有啥动静?” “除了几个站哨的,其他人都在帐篷里睡大觉呢!” 桑进元心里石头落了地,对探哨说:“你这就往后面去,向会长说清楚,前军这就开打,要他们后军赶紧上来接应!” “得令!”探哨狠鞭抽马屁股,蹄声愈来愈远。 桑进元将手中的长剑当空一举,几个跟着的哨长上前来听命。他尽量说得有力:“联庄会都是一个锅里搅勺把子的,能不能保住吃食?能不能保住不挨饿?今夜,也就是现在,到了十分要紧关头······” “见着女捻杀不杀?”有人问。 “这年月哪还分男女?都是一张嘴一个肚子抢吃食,杀!一个不留!当然,也可以先捆了留着······办那事,不过必须等到杀完之后。”桑进元到嘴边的话又改了,毕竟他不是下面的小混混,说话还是要有点分寸的。 “能不能掘活心带回来烧菜?”又有人问。 “放胆挖,决不轻饶了这帮穷鬼们!斩草除根,杀一个人芽儿不剩!”桑尚武用手背揩了一下鼻,“没祝垲跟着也好,甭说掘出穷鬼们的活心,兄弟们就是割他们的鸟吃,也没人来管!” 众哨长拔刀在手,一个个伸胳膊踢腿,血脉贲张地去了。 排开攻击队形的联庄会骑勇显得有些零乱,这些马匹毕竟都是各村寨征集上来的,没有经历什么的训练,有些还是拉车的劣马,几头骡子也混踪其间,但一发奔驰开来,它们都会变得十分聪明,合着群往前争先。 篝火闪烁着,捻子营盘在通红的火光里像一长串断开的锁链,棚架凌乱地被风吹得呼呼响。捻子们是不是疲乏熟睡了?惟有几个熬夜的捻子在粮草车前来回晃动身影。 “哗哗哗”三发连升炮在夜空中突然炸响;使人的眼睛和马们的眼睛都蹙紧起来。 联庄会骑勇们燃举火把,夹紧马肚迅猛前冲;漫出一片尘土。火光照亮下,尘土如同雾气,雾气中杀声震天。从尘雾中涌出来的骑勇们,直杀向骨堆口的捻子营盘,直杀向那面高挑着“捻”字的大花旗。 “当当当······”粮草车前来回晃身影的捻子敲响了报警锣。 “杀穷鬼呀!杀呀!”冲在最前面的哨头耿子贾,正率领练勇追赶那几个骑马打锣的捻子,追着追着觉出不对劲;偌大的捻子营盘,怎么不见惊慌失措的捻子慌乱出逃?他有所悟地赶紧勒马,马被勒得前腿抬起老高,咴咴地嘶。后面的马匹像大鸟滑翔从他身旁掠过······ 耿子贾鼻孔张大,额头青筋凸起:“站下!遇上埋伏啦!” 冲进捻子营盘的桑尚武,挥开长柄关刀砍断捻子旗杆,万没料到砍断的旗杆上挂着大铜铃,竟然不偏不歪砸向耿子贾,击他倒栽。 “耿哨头死啦!” “耿哨头被捻子的旗杆砸死啦!” “耿哨头被捻子打死啦!” 冲锋陷阵的联庄会骑勇们一下子乱了,连锁反应,人马自相践踏。桑尚武仗着马技站上马背:“快撤!千万别挤了!都快回撤呀!” 联庄会骑勇们战又战不得,退又退不得,乱成一团。 “嘟嘟嘟······呜呜呜······”海螺、牛角一片号响,擂鼓、呐喊四起。 捻子骑队像从地里变出来似的,蜂拥而至。
这些骑捻是十八铺的联合精锐。正如张禹爵所料,大捻首张乐行、二捻首张敏行都没有亲自出马,有军事龚得树领头,但是下面各铺有名有号的头面人物几乎都来了。他们这次帮助苏天福出趟,虽然说好各铺只参加一百匹战马,但合一块儿也有两千五百众,尽是些挑过的顶尖骠骑。根据军师龚得树的提议,为不暴露十八铺的底细,捻子队伍的旗帜按“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地支当标示。各铺跟各铺争先;马匹跟马匹争蹄,冲杀十二分勇敢。 “打联庄会呀!杀混混儿呀!为死去的亲邻报酬”喊打声震天响。 捻子人多势众,勇猛劲就像老虎添上了翅膀。他们追撵着、围堵着,像赶鸭群一样,到处都在捉对厮杀,叮叮当当的兵器撞击声,喊杀声、谩骂声、中了刀枪的惨叫声······ 桑进元就像被谁抓了辫子,无法逃跑;也不打算逃跑。他命紧随的护卫和那些有经验的老骑勇,分开去召集惊了肝胆的各村庄会勇。 桑尚武向桑进元进言:“军师,趁穷鬼们的步队还没窜前来,要冲还能冲出去!” 桑殿芝凶他一眼:“怎么,你枪棒教头也胆小害怕啦?” 桑尚武没听清他说,还劝:“穷鬼步队的竹竿标似秫秸杆全,硬待着不动咋办呀?” 一发洋炮弹闪着蓝光在不远处轰响,有两个护卫勇连人带马倒下。 桑进元被飞起的石块打得额破腮穿,满脸是血。 桑尚武的脸上也鲜血迸流,差点扔了手上的铁甲什。 “武教头,你说还能冲出去?”桑进元被炮炸害怕了,萌生退意,“你与我在前杀开血路,领众兄弟杀出去!” 桑尚武耳朵被方才的炮震得嗡嗡,当桑进元还在犹豫,气得鼓瞪起牛眼蛋,直到见着桑进元挥剑催促自个儿,才明白过来。他挺起胸脯,关刀举得高,喊破喉咙:“杀呀!” “兄弟们!抢在穷鬼步队近身之前杀出去呀!”桑进元紧随在枪棒教头后面,身子颤得厉害。 桑尚武勇猛砍杀,引得捻子大花旗、八卦旗奔朝他来。 捻子的八卦旗下还有金、木、水、火、土五行冲锋三角旗;互生互有,一生二,二有四······打大花旗的是刘永敬、刘天台、刘天福的光脊梁捻子,打八卦旗的是刘学渊、刘玉渊的大花脸捻子。刘永敬的光脊梁捻子每人都用锅灰在胸口画了个老虎大王头。刘学渊的大花脸捻子绰号“灵符捻子”,每次出趟都在脑门上贴一块“八卦阴阳生”,都喝“铁仙符”。据说喝过符念了咒,浑身如同罩金钟,穿铁布衫,rou身子能挡住枪炮不沾边。这两铺捻子往日里把清兵也没搁在眼里,对捻子大趟主张乐行投巡抚周天爵行营都看不顺眼,早就憋着一肚皮窝囊气,今天算是找到了发泄机会。 桑尚武率带的骑勇,还没冲多远就遭光脊梁、大花脸捻子团团围住了。捻子们龇着魔鬼脸,亢奋、狂野,连他们胯下的马们也极度兴奋,鼻孔大张,喷着白气。 “老天爷不叫俺走······”桑尚武从牙缝里迸出半句,猛勒马,看来夺路生还希望极其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