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步步为营
“皇上,崇国公来了。”一个内侍战战兢兢的走进偏殿,看着闭目半倚在卧榻之上阴沉着脸的杨坚,低声禀报道。 “哦。”杨坚缓缓睁开双眼,抬起手来揉了揉太阳xue,又用手抹了抹脸颊,让自己精神一点,然后沉声道:“宣他觐见。” 杨坚挥手让宫女侍卫退下,只留下几个近侍,看斛律云推门而入,脸上挤出一丝笑容道:“来人啊,赐坐。斛律爱卿,你这个时辰进宫,有何要事啊?”他虽然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可其中还是难掩一丝疲惫和烦躁。 斛律云躬身谢恩,坐在内侍奉上的锦墩上,看着面带疲色的杨坚,开口道:“皇上,微臣听说,我大兴粮秣...” “混账!”杨坚怒喝一声,“啪”的一掌拍在卧榻木靠之上,边上的几个内侍赶忙跪伏于地,斛律云虽然心中不情愿,不过也装作一副惶恐的样子躬身施礼,几个退到门外的侍卫听到动静,撞开殿门,一脸紧张的冲了进来。 “谁让你们进来的,都给朕滚出去!”杨坚气哼哼的抓起一方玉枕,一把甩到殿门之外。玉枕粉碎,碎屑砸在那几个几个侍卫身上,吓得他们以更快的速度退了下去,也难为了他们,居然还没忘了带上殿门。 杨坚深吸一口气,待心情平复一些后才沉着脸对斛律云道:“爱卿请起,此事与你无干。”待斛律云起身,他才负手道:“朕再三嘱咐,此事事关大隋社稷,是谁如此大胆,将消息传出宫外的?” 斛律云晒然一笑,低声道:“皇上,您忘了臣是做什么的了,这点风吹草动臣若是都无法知晓,那岂不是辜负了陛下的信赖?” “哎,朕真是让他们气糊涂了。”杨坚听了一呆,紧接着老脸微微一红,走回卧榻旁,拿起摆在榻上小几上的一杯温茶就饮。以茶掩羞,过了半晌,才回头道:“爱卿既知此事,可有何办法啊?” 斛律云赶忙躬身应道:“微臣便是因此事而来,心中已有计较,只是,还需皇上恩准。”说罢抬起头,用眼角向杨坚示意,毕竟堂堂一国之君和一个地位地下的商贾做生意,知道的人还是越少越好。 杨坚这几日因为此事焦头烂额,现在一听斛律云有办法,大喜道:“爱卿有办法?呵呵,好啊,太好了。”他看斛律云目有异色,会意一挥手道:“行了,朕与爱卿有要事相商,你等都退到殿外十步,未经传唤不得靠近,违者立斩。” 一干内侍黄门鱼贯而出,杨坚看人走光了,便迫不及待的搓着手问道:“爱卿,你有何妙计,现在可以对朕明言了吧。” “是,微臣乍闻此事,也是心急如焚,后来...”斛律云应了一声,便将与徐贯前后所商之事娓娓道来,说到最后,他向杨坚道:“皇上,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与那粮商徐家商谈,臣可全权代劳。只是,他家毕竟是商贾世家,封官赐爵之事,臣不敢擅自应允。” 杨坚沉吟半晌,这才缓缓开口道:“朕坐拥天下,谋臣如云,猛士如雨,遇事却要得那贩夫走卒相助才能解决,此事若传出去,朕岂不是成了千古笑柄,为后人所耻?” 斛律云见他颇为意动,只是还放不下面子,知道该是自己表现的时候了,于是插手道:“微臣本五原一村儿,蒙皇上重恩,身居高位,却一直无以为报。此事,便由臣全权代劳吧。” 听了斛律云此话,杨坚悚然动容。斛律云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不管是和对方接触,还是赊欠对方的粮草,都是以他崇国公的名义,与朝廷无干。等粮草到手之后,再以下臣的名义进献给朝廷,一可解社稷之危难,二可息天下悠悠之口。唯一的问题,便是此事对斛律云自身名声影响极大,可谓清名尽丧,恐怕会成为千夫所指,淹没在天下标榜德行之士的口诛笔伐之中。 这是一个讲究“名”的时代,在这个时候,商人就像人人喊打的老鼠,沾上一点儿便是一身腥。好多自诩为君子、名士的人哪怕一生清贫至死,也不愿自污行商,良家子弟耻于与商人通婚,商人不可如朝堂为官,商人不可从军,商人不可衣丝绸,不论何事,只要和“商贾”二字沾上,便是肮脏卑下的,便是污浊的,人人鄙视的。斛律云年未及弱冠,正是官运亨通之时,却为了社稷言商自污,这,才是大大的忠臣啊。 斛律云主动请缨,反倒让杨坚有了爱才之心,他双手托起斛律云道:“爱卿一片忠心为国,颇有乃祖之风啊。可是,爱卿愿为我大隋污浊自身,朕身为天下之共主,又怎能因爱惜名声,而置臣民于不顾。这样吧,朕封你为筹粮总管,赐你朕随身金刀,主官大兴京兆诸地筹措粮草之事,此事若成,为赏有功之臣,朕会为民间义士准备个千牛备身的位子,爱卿可自行处置。”千牛备身是正六品勋官,很多赫赫有名的人物小时候都是千牛备身出身。杨坚给那商贾之家子弟准备一个千牛备身的勋爵,那就意味着给了他一个正统出身,一条进军朝堂的康庄大道。他之后可以入太学,继而拜朝臣名士为师,进而入朝为官,恩赏不可谓不厚。 斛律云听了大喜,商人的地位向来低下,直到唐末天下大乱,五代十国之后,大宋再行一统之时才大为改观。而此时的一个小小千牛备身,却在那一道传统之墙上凿下深深的一个痕迹,也许不久的将来,这一个因他穿越而出现的小小改变,便会产生意想不到的作用。 ………………………………………………………………………………… 青竹轩后堂之中,竹榻、竹案、竹根茶盏;清茶、古琴、老叟三人。 “郑公,卢公,请。” “崔公,请。” 三个老者俱已过天命之年,满头华发,两瘦,一胖,却都面色红润,中气十足。左手那圆脸老者长着一张弥勒脸,面白无须,皮肤如小儿般红润光泽,一笑起来满脸肥rou挤得两只眼睛都看不到了。他和剩下两人举杯同饮,放下手中茶盏笑道:“崔公果然好算计,当初你让我们将家中帮闲,庄户都派到大兴城下,我还不知其意。现在看来,不光为我等省下大大的钱粮,还给他撂下一堆烂摊子,小老儿只能说一句,高,实在是高明。” 对面面容清霾的老者谦逊一笑,抚须轻声道:“雕虫小技,何足挂齿。倒是这朝廷还真能沉得住气,这都几时了,还不向我等求援,难道堂堂一国之君,还能自降身价,与那商狐贾鼠行那苟且之事吗?” “卢公何出此戏言尔。”个子略低的老者哈哈一笑,抚须道:“就算他想向那些商贾购买粮秣,朝中此时正在对外用兵,哪里拿得出那么多银钱来,那些贱商都是见利忘义之辈,没有现钱,谁会卖粮食给他。何况,这天底下,又有那个商贾能有我们世家的财力,可救一国危难的财力。”老者个子虽小,可是说出这番话来的时候,身上却迸发出一股谁也难以忽视的力量来。 “郑公言之有理。”卢姓老者呵呵一笑,由衷赞叹道:“老朽这计,乃是借势而为,倒是郑公你的计策,看似天马行空不留痕迹,实则布局稳妥,杀人于无形啊。” 圆脸卢公也赞同道:“是啊,从最亲近的人下手,以权诱之,官阶由低而高。开始的时候,皇帝老儿还能念着昔日旧情,顾忌满朝文武和天下悠悠之口,等他发现往日忠心于他之人,原来一个个都是以权谋私,欲取他而代之的时候,那他的猜忌之心便会日益加深。待他发现原来自己提拔起来的所谓忠臣良将不足以为依仗的时候,就是我等入主朝堂之时。” “呵呵,其中最关键一点,便是他这个皇位来之不正。前车之鉴啊,看看朝中外戚的地位,便知这个皇帝现在只是强压着心中的猜忌之心。我下之以猛药,待那些功勋之臣死的死,逐的逐,朝堂之上人人自危之时,内无刚直死谏之臣,外无忠心护主之士,他想要安坐于朝上,又岂能少得了我们?” 郑姓老者话音刚落,竹庐之外便有一个下人快步而至。老者眉角一挑,朗声问道:“消息都传出去了?” 下人施了一礼,低头禀报道:“是,老爷,我们的人已经将消息都散布到市井坊间了,相信不出三日,定会闹得全城皆知。” “好!”老者朗声大笑,抚琴片刻,双手猛地按在颤动不止的琴弦上,在袅袅的余音中呵呵笑道:“亲信之臣欲以妖术谋逆,你,还能忍多久呢?”
………………………………………………………………………………… 日近黄昏,尚膳局的女官带着几个宫女焦急的侯在武德殿外。她们手中的漆盘上放置着几个简陋的青瓷餐具,里面是简单的两样小菜和胡饼米粥,这便是坐拥天下的皇上和皇后的晚膳,这些吃食之前已经热过两次,若是里面再不传膳,就得倒掉重新烹制。可是内侍刚刚传出话来,陛下和娘娘正在听崇国公“说书”,兴致正浓,众人也不好打扰。 就在这女官苦着一张脸,准备撤膳下去之时,却见殿门前广场之上远远走来一人,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出去好长,正是左仆射高熲。 高熲大步走到殿门之外,有些诧异的看了看等在一边的尚膳女官,微微点头致意,然后对守在门前的一个小黄门道:“劳烦内官禀报皇上,就说下臣高熲,有要事求见陛下。” 小黄门不敢怠慢,应了一声进殿禀报去了,那女官一看还有公事要办,心知这顿饭又报销了,长叹一声,挥手带着人退了下去。不过片刻,那小黄门便推门而出,对高熲笑道:“高大人,皇上请您进去。” 此时杨坚和独孤珈罗这对评书发烧友正听到关键处,读书读一半,最是抓耳挠腮,可是高熲在这会儿前来,又岂能没有要事,杨坚又不能丢下正事去听评书。只能让斛律云在一旁稍待,等处理完政务再继续。 高熲大步走进殿内,向皇上和皇后行礼之后,苦笑道:“皇上,出大事了。” 杨坚现在最害怕的就是这句话,最近这天下不太平啊,朝臣奏本的时候开头语多是这句话,都快成口头禅了。可是害怕归害怕,他也不能不问个清楚,于是也苦笑着道:“又是何事?是哪里遭了灾,还是地方不靖啊。” 高熲拱拱手:“都不是,是上柱国郑译。他在家焚香置案,欲以巫妖之法对陛下不利。”高熲现在也是满心的无奈,这些人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刘昉那一帮人的事情还没完呢,郑译又跳出来了,此事皇上的心情正差,希望不要一怒杀人才好。 杨坚听了脸色果然黑了下来,边上的独孤皇后也是一脸讶色。塞外胡人多信巫妖、萨满之术,自五胡乱华以来,中原习俗和塞外习俗混为一团,黄老之术和巫蛊之术同盛。人们不光信佛,信道,还信巫,这巫术之中除了占卜吉凶,还有一些害人的手段,那些诅咒、巫蛊之法被人传的奇之又奇,乍闻之下,杨坚又怎能不怕。 不过郑译一是他同窗至交,二是有从龙之功的重臣,虽然为人一无所长,还轻浮偏狭,喜欢收受贿赂,不过毕竟也算近臣,不能只听一面之词而治罪、于是杨坚沉着脸问道:“高熲,此事事关朝廷重臣,你可有确凿证据?” “微臣安插在他身边的一个侍女观察逾月,见他在家中常置陛下画像,且常常请一位大巫上门做法,每次都极为隐秘,不许外人观看。属下派人多方打听,得知这位大巫最擅长的乃是巫蛊施咒之法。” 杨坚听他说到这儿,忽的想起当年聘独孤珈罗为妻的时候,郑译他们这一帮同窗也在一起帮忙张罗,自己的生辰八字对方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而且身为近臣,他也常常到对方家里做客,万一留点儿头发指甲的,不是正好给了对方下咒的东西?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那对方做的一些普通的事情到了杨坚这里便成了各种各样的阴谋。他越想越怒,一把掀翻殿中御案,大吼道:“来人啊,给我宣郑译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