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离开(1)
若驱群羊,驱而往,驱而来,莫知所之。——《孙子兵法》 “不是小弟故意抬哥哥,哥哥具备做事的条件。以小弟的理解,兵荒马乱的年代想做出点事情,必须既有智又有力。仅有智,面对秦宗权、孙儒、朱温这样的土匪,只能死。仅有力,充其量只能做一做打手。哥哥恰好既有智又有力。现在小弟又晓得哥哥还有一个特殊的身份。据小弟所知,如今神州有这种身份的人只有哥哥一人。现在就看哥哥敢不敢做。只要敢,哥哥必定就是阖闾。浪迹江湖的这些时间,小弟反复想,终于明白,杀一个人容易,但无用。杀了一个节度使,正好让想当节度使的人占了便宜。杀了著文,正随了朱温儿子的愿。小弟需要的是鞭尸!哥哥能够成为阖闾,小弟就有了掘坟鞭尸的机会!” 李邈的师父地根先生是终南山太乙宫道士,跟李邈的父亲李继祚交情深厚。眼见皇朝就要崩溃,地根先生前往神都见李继祚,希望他能够及时逼祸。“就算将来千刀万剐,我也必须留下来陪天子。”李继祚不愿意走。李继祚的想法地根先生懂。地根先生离开神都时,李继祚将李邈交给了他。那一年,李邈九岁。去年地根先生羽化,李邈离开了太乙宫,开始做起了偷人头的营生。只要是朱温手下的将校,李邈都希望偷。李邈费尽心机终于潜入洛阳皇宫,准备偷朱温的人头。朱温的人头没偷到,却偷来了一柄破剑。 “鞭尸会有人去鞭尸,不需要我们去凑热闹,也轮不上凑热闹。学勾践,也来一个卧薪尝胆,就算学得成,胡须早就已经雪白。徐温已经晓得哥哥的身份,能让哥哥学?薪还没有卧,就已经先去泥州。还是先想办法图存。活不下去,其他什么物事都白白。赚铜钱的机会多的是,就看怎么赚。前些日子,金陵置业商黄立森找哥哥,希望哥哥出面帮他拿下乌衣巷那片废墟。事成之后,许给哥哥十万两纹银。哥哥说,可以帮他达成愿望。上次,哥哥去朱雀门给徐大当家庆生,建议徐大当家将兴趣转一转,和黄树森一起开发乌衣巷那片废墟。徐大当家含笑说,我帮黄树森拿下废墟,铜钱让黄树森自己给你。身后多少人想杀哥哥,要那么多铜钱何用?当时,哥哥就谢绝。哥哥晓得,没铜钱一事无成。对老哥,小弟也已经用不着再隐瞒。确实,小弟的世子身份有些特别,可有利也有弊。老哥最清楚,徐温是什么样的人。徐渊可能想留小弟一条小命,徐温就未必。这段时间,徐温一定在考虑是不是留小弟一条小命。小弟在他的地盘上能肆无忌惮?小弟现在是捆着手跟人打架。不想被人揍死,只能靠脚步灵活腾挪。世子这块招牌,千万不能用,一用就是死。徐温正找不到堵塞徐渊嘴的借口。不用世子这块招牌未必就不行。能成大事未必就是世子,世子却未必能成大事。想想黄巢造反以来,有哪个李唐亲王、世子能成气候?处尊养优,龟缩在神都的皇宫王府里面,等同废物。说是祖宗规矩,可哪有活人会被如同僵尸一般的规矩捆死?在神州,不懂得经权两字,怎么能生存?家父能够逃到江南隐居,看起来有些窝囊,起码晓得权变。小弟倘若不是世子,就一定坐着等人家来揍?杀人犯成汭都能依托被杀得只剩下十七户的荆南,招揽流亡人士,励精图治而成为拥有十州的荆南节度使。莫非龚宰、李邈、石斛还不如成汭之流?吞舟之鱼,砀而失水,则蚁能苦之。如今,我们都是失水的吞舟之鱼。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我们得先活下来!只有活下来,才有机会谈将来。从鄂州开始,小弟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思来想去,小弟准备筹建一个商社,从事货运、贩运的商社。如今吴国所有人都晓得,扬子江流域土匪横行。商船能够顺利通过,必须得招募一些有力气的人。况且,大商社也不可能像寿木店一样只有几个人。商社越大,需要的人也就越多。这样一来,手下弟兄就算多些,也不会引起徐温的联想。组建商社,徐渊肯定会鼎力支持。如此一来,就可以一举两得,赚了钱又发展了实力。筹建商社需要大把的铜钱。铜钱从哪里去筹?小弟想到了一个人,那就是朱温。这些年,朱温一直从马殷那里购买粮食。粮食装船后,经过作为复州和鄂州交界线的扬子江,再经汉水到达山南东道襄阳,然后辗转到达洛阳。这些情况曹全晟已经摸得非常清楚。主事粮食购买和运输的是山南东道节度使朱祺。复州是荆南节度使高季昌的地盘。这些年,马殷、刘岩、钱镠进贡给朱温的供赋屡屡被高季昌抢劫。防范高季昌抢劫,朱祺化整为零,通过扬子江。数百船一起,肯定引起高季昌的兴趣。为几船或几十船粮食得罪朱温,这种事情高季昌不会做。这正给我们钻了空子。横行鄂西湖泽的是以倪虎为首的大湖帮。只要我们控制了大湖帮,我们就可以借大湖帮抢劫朱温的运粮船。” “好主意!”龚宰说,“如此以来,就有鸱枭帮这个基础,又可以通过卖掉粮食筹集到大把的铜钱。少东家突然离开金陵,等于明确告诉徐温,不会与徐温争权,消除徐温心中的猜疑。徐大县主,一见少东家突然离开金陵,肯定是急得像热锅上蝼蚁,迫使徐大当家到处寻找少东家。等到差不多了,少东家可以华丽现身。利用卖粮食得来的铜钱,筹建商社。有些脑的人都晓得,在神州,先有权后有钱,而不是先有钱后有权。徐温不担心谁赚了他的钱而担心谁夺了他的权。你赚了他最多的钱,徐温想到要时,随时都可以要回来。徐温也就会除去少东家身上的绳索。徐渊支持,徐温放心,少东家就可以施展拳脚。想赚钱,赚大钱,你首先得是他们的人。外人,最多只能捡一捡银末。少东家将成为朱雀门女婿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情。根本用不着过多的张扬,吴国上下都会晓得少东家是徐家人。凭着徐家女婿这一身份,想赚多少钱随少东家自己喜欢。真是一举多得的好主意!” “老哥留在这里做准备,小弟和李邈去筹钱。” “仆不会辜负了少东家的期望。” 离开心夷酒肆,石斛跟龚宰、李邈分手,独自一人去了鲁扬声家。鲁扬声是金陵有名的大人。邻里乡亲遇到红白喜事,缺少不了鲁扬声。在金陵,鲁扬声人脉极广,又喜欢收拾贩卖各种奇形八怪的信息。神州大乱前,鲁扬声曾是有名的士绅。各路土匪杀来杀去,杀得鲁扬声一家最后只剩下了鲁扬声和老伴两人。秦裴任升州刺史那回,想请鲁扬声入幕,被鲁扬声谢绝。老伴死后,鲁扬声也没有兴趣续弦。鲁扬声住在昭明巷,跟石斛家只隔了一条贞观大街。晚上无事时,常去鲁扬声家坐一坐。一些不属于他们谈的问题,两人常常有相似的看法。见了面,鲁扬声说,“有什么需要老哥帮忙只管说。”“确实需要老哥帮忙。”石斛掏出一张百两存银凭据递给鲁扬声。“这是什么意思?”鲁扬声接过存银凭据。“老哥人头熟,找一找小子那些街坊。人家不像小子有头路,房子一烧说不定连衣食都没着落。这事就拜托老哥了。”“老弟真是自己没米下锅,还担心别人饿死。”鲁扬声将存银凭据放进袖袋。“跟小子无关,小子才懒得去管。”“老哥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老哥的事情肯定不是好事。”“真不是好事。据老哥得到的可靠信息,严可求在收集老弟的情报,老哥特地来告诉一声。”没想到,来金陵还没多少时间,想杀我的人竟然已经那么多。 “小子跟他风马牛不相及,为何要收集小子的情报?” “老哥也很感兴趣。严可求这人阴诈,他收集老弟的情报肯定不怀好意。出了一大笔铜钱,终于买到了情报,他派参军长孙秉明去了乐平县。” 过了几个月的时间,石斛已经不像刚来金陵时听到乐平县那样敏感。 “小子身后的影子已经引起他的兴趣。” “老哥也很感兴趣。” “有什么好感兴趣?小子身后的影子如同鬼魅,张牙舞爪,随时都想要小子的命。现在已经不像过去那样让小子感到害怕。刚来时,严可求想弄死小子很容易,现在就要费些手脚了。这次徐渊庆生酒宴,严可求也来了。徐渊对小子那么器重,是否下手以及如何下手,严可求会好好考虑。这种老狐狸最会权衡利弊。现在就看后面的人想不想弄死小子。” “你死了,老哥岂不少了一个说话的人?” “那小弟就托老哥办一件事情。” “洗耳恭听。” “老哥叫人广发消息,说半个月前在江州遭遇控鹤军袭击,李休和他家人全殒命。” “老哥再想办法,这种毒咒就不要用了。” “诅咒有用,小子天天诅咒。问题是人家会不会相信。” “这你放心。说故事自然要说得有板有眼。” “只要有人相信就行。烂在民间,总比化作泥强。” “你的影子,老哥也是晓得晚了。早一些,完全可以替老弟找一个更合适的地方。” “别打歪主意了。还是让小子多活几天吧。小子有件事情想听一听老哥的意见?” “说。” “小子想趁机离开金陵一段时间。” “好注意!房子烧了,寿木店也烧了,你要吃饭,你要住宿,到外面营生正常。正好可以告诉某些人,你只想过一过日子,没有其他想法。老哥的传言再散布出去,某些人更会消除疑虑,觉得没必要下狠手,允许你过一过日子。你一离开,正好可以测一测你在她心中的重量。有心寻找,以她父亲的能量,无须多少力气,你就可以顺势返回。这样也好给某些人有一个合情合理的借口。无心寻找,也就算了。以你的能耐,根本就不怕没地方,正好可以摆脱控制,过一过你自己的日子。这地方确实没有什么好依恋。不过,有一漏洞。” “小子也想过。在外面散走,不受控制,毕竟不放心。” “认识你的人太多,否则可以帮你找一个地方。” “事已至此,小子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以老哥的猜测,没多久,我们又可以再见。” 平时悠然过日子没想过,住进白云观,石岩脑子里想到的都是以后该如何过日子。离开金陵,投奔外姑?石岩摇了摇头。幸亏白云观曹全晟收留,才有个地方暂时呆一呆,但也不能老呆在白云观。一点家底被这场大火烧了一干二净,衣食都成问题,更没铜钱卖房子。石岩一向轻蔑铜钱,可现在却需要铜钱。亳州突围到现在,石岩第一次为铜钱发愁。眼下,只有两条路,一是借,二是偷。石岩脑子里没有借字,也没有偷字。就说借,向谁借?刺史府两胥徒来要家人佣人的善后费,石岩第一次感受到被人讨债没铜钱还的滋味。这种窘境石岩从来没有体味过。还好,石岩养了一个有出息的儿子。帝王、文士、官吏、医卜、僧道、士兵、田农、工匠、商贾,帝王已经做不成,文士没有铜钱,官吏不能做,剩下可选的只有田农和商贾。如今身份已露,也只有田农、商贾可以活一活了。
“孩儿准备组建一个帮会。”石斛准备组建帮会,石岩还真没想着。 “经营寿木店的这些时间里面,孩儿沿着扬子江上下也跑了不少地方。大江南北的三教九流,孩儿也认识了不少,也结交了不少朋友。现在流落在扬子江南北的好汉很多很多,就差有人出面将他们组织起来。若是将他们组织起来,定能形成一股强大的势力。孩儿昨晚想了好久,准备建一个帮会,另谋出路。” “王爷,世子的这个注意,仆觉得非常不错。”石岩还没有表态,曹全晟已经对石斛组建帮会的主意非常赞同。“有道是,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不用说现在,就是过去,想干点事情,没一帮人协助可不行。目前情形下,要想不挨揍,甚至可以揍别人,只有建帮会一条路可走。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其二,世子组建了帮会,可以吸纳仆这些年收留白云观的这些人。仆一直在替这些人谋出路,可就是找不着。没有其他办法,只好暂时呆在白云观。让他们加入帮会可以说是一举两得的事情。其三,那些散落在扬子江两岸的狠角,许多人如今甚至连温饱问题都难以解决,东一顿西一餐。力气再大,也需要吃饭。他们中不少就是忠良之后,看到他们如此艰辛的生活实在有些不忍。世子成立的帮会正可以提供一个可以谋生的机会。可以说是一举多得的事情。” “组建一个帮会并不难,满金陵都是亡命之徒,流亡人士。不做偷鸡摸狗、打家劫舍之类有悖道义的事情,养活一个帮会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确实,想做出点名堂,规规矩矩地去做肯定不行。想了几十年,爸终于想通。只是像我们这样身世的人,还不至于去干那些为人所不齿的事情。”石岩对石斛组建帮会还是不很赞同。“况且,只有默默无声,才有可能消除徐温的杀意,像猪狗一般活一活。就是最隐秘的帮会,徐温最终还是会知晓。如今是隐藏都怕来不及,你怎么还反其道而行之,大肆张扬?” “孩儿组建的与其说是帮会,还不如说是商会。不是那些打打杀杀的黑帮,而是规规矩矩的商会。帮会,只是一枚铜钱的另一面。赚钱过日子,无论如何都是第一位。爸放心,孩儿不会建一个帮会去做偷鸡摸狗、打家劫舍的事情。单纯做田农,有人头税,田税,日子会非常难过。就是愿意做田农,也不是说做田农就可以做田农,到哪去做?况且,孩儿就是想做田农也未必能做得成。现在只剩下商贾一条路。小商贩是商贾,大客商也是商贾。孩儿推着独轮车,挑着箱笼,做小商贩,也做不成。孩儿就是不想做大客商,也只能做大客商。孩儿组建一个商会,光明正大地做生意,更能消除他的猜疑。商人地位低下,徐温眼里,不怕有人赚他的钱,就怕有人夺他的权。帮会也只能等商会成形后慢慢组建。 “只是组建一个商社,需要很多很多铜钱。” “铜钱不是问题,孩儿有办法筹到铜钱。” “爸已经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给斛儿的商会取一个名号。”石岩默诵《道德经》,忽然开口说,“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小音噪噪,大音希声。斛儿要成立的商会就取名为希声社。” 孔曰,欲速则不达。石斛偏偏反其道而行之。从小以来,石斛最讨厌做事拖泥带水、婆婆mama。石岩一同意,石斛就在缮意房与曹全晟等讨论希声社组建的具体事宜。经过一番讨论,希声社以曹全晟设在白云观的秘密帮会为基础,通过公开招兵买马,慢慢扩大。石斛的狗屁朋友多,龚宰散落在江南各地的旧部也不少。人不是问题,关键是要什么样的人。只能能够提供一口饭,肯定趋之若鹜。龚宰原是田頵的行军司马,这些年在白记寿木店做的又杂务。龚宰留在金陵与曹全晟筹备,石斛和李邈去筹集铜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