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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修(3)

    吃了饭,石斛打井水擦一把汗。米栗说,“屋内闷热,郎君就将竹板床搬到院子里去乘凉。”萧竹、何若搬来了垫凳,协助石斛铺好了竹板床。米栗说,“这张竹板床应该好长时间没睡了,好好擦一擦。”石斛提来了井水,开始冲洗竹板床。萧竹、何若仔仔细细擦了两遍竹板床,就前去服侍米栗沐浴。竹篱笆透着风,石斛躺在冰冰的竹板床上,倒不觉得特别闷热。青蛙、蟋蟀鸣叫声是此起彼伏。天上的星星在向石斛眨着眼睛。石斛看了这个星斗,又看那个星斗。石斛时开时闭着眼睛,想像这些星斗可以联成的形状。米栗沐浴更衣后就拿了条薄被来到竹板床边。石斛身子向外侧一挪,米栗躺到了石斛的身边。

    “郎君是不是在想牛郎、织女的故事?”

    “傻啊!小子怎么可能会去想这些瞎编的蠢故事?只有没脑的人会去想。小子在想天上闪烁的星星可以连成什么样的形状。可以连成葫芦,可以连成簸箕,可以连成仙女,想连成什么就是什么。牛郎织女这些故事都是一些自身无一技之长、讨不到媳妇的傻蛋想出来的白日梦。这些个傻蛋,不要说根本讨不到像米栗这样的娘子,就是想讨母夜叉做媳妇,母夜叉都不愿意嫁。讨不到,怎么办?只能想啦。不是仙子,就是田螺、蛇、狐狸这些个牲畜。外出种地看到田螺、蛇、狐狸等等,马上就想,若是变成米栗,嫁给我,那该有多好哦。就这样朝思暮想,胡思乱想,美丽的故事也就产生啦。神州这类故事就是这样想出来的。只要你喜欢,你愿意,照样可以编造出一个美丽的故事,可以是畅快的,也可以是凄美的。故事自然也就要编得离奇一些,比如织女的母亲不同意啊等等。谁会愿意让自己的女儿嫁给这种傻蛋?别说王母娘娘,就是普通村妇,也不愿意。人家妈不同意,怎么办?于是乎,傻蛋得到了帮助,比如神牛啊,或者得到比傻蛋还要愚蠢的神仙,比如太白金星的帮助。倘若米栗是玉帝的女儿,你说是愿意嫁给牛郎呢,还是愿意嫁给小子?”

    “那还用说。自然愿意嫁给郎君啦!织女是仙女,银两、房屋都没有用,她想变就可以变出来。武艺也没有用,织女是仙女,谁敢欺负她?自然也不会有人敢欺负她的郎君和孩子啦。只是织女不能变出个郎君!否则,织女就可以变个石头、树桩、蛤蟆做自己的郎君啦。牛郎,怎么能跟郎君比?除了会放牛,还会干什么?织女自然也不能将牛郎变成像郎君那样聪明又能干的人,更不会将牛郎变成像郎君那样有情趣!若是能变,织女岂不是犯了痴心疯大老远地跑到凡间嫁给一无是处的牛郎做媳妇?郎君说是吧!”

    “不是说牛郎心肠好吗?”

    “神州心肠好的人多了去!郎君,你说是吧。郎君心肠不好?说来,也没人相信。我也说不上来这是为什么,神州人似乎总认为穷人心肠好,富人心肠坏。可能是神州人容易得红眼病,总是嫉妒富人。那些个穷书生,看到那些个富**妾成群,自己饿着肚子,就说富人心肠坏,自己心肠好。神州穷人心肠坏的人多了去,即便不能说比富人更坏。眼前就有大把的例子。朱温做皇帝之前不是穷人吗?家里穷死,靠母亲做别人的佣人养活。神州还有谁比朱温更坏?做皇帝后胡杀人不说,就是做皇帝前,朱温在家乡就是远近闻名的无赖地痞。打架斗殴、敲诈勒索、恃强凌弱,什么坏事不干?整个萧县的人都讨厌朱温。心肠放在肚子里面,谁晓得是好还是坏?只有拿出来瞧一瞧,才晓得是好还是坏。可能是像郎君说那样,那些个傻蛋,觉得自己能拿得出手的任何物事都不如人家,没有办法,只好跟人家比反正谁也看不见的心肠啦。谁晓得我的心肠是好还是坏哦!”

    “那是。谁晓得小子肚子里面是什么样的屎!”

    米栗伸手去挠起了石斛的腋窝,石斛不禁哈哈笑了起来,俨然就像孩童。“小子这人特怕挠痒痒。”“难怪郎君那么怕我。”米栗说着,身子一侧靠到了石斛的身上。“还是平躺着静静看一会星星。这么热的天,粘在一起,不一会马上是汗。”石斛忽然压低声音说,“别忘了你现在是在护国寺清修。”米栗也压低声音轻轻地说,“那全是假的。郎君放心,我绝不会跟金陵夫人争。”“跟她没关系。出差错,就晚了。小子家乡有句口头禅叫拔鸟悔……”

    石斛话刚出口,米栗已经伸手去挠起了石斛的腋窝。夜很黑。心空精舍外竹林里夏虫的鸣叫声更增添了夜的宁静。数不清的星星,有的明亮,有的暗淡,有的成群,有的单独,注视着黄州护国寺心空精舍院子里这对瞎扯的男女。

    “郎君是真正的男人。柳下惠坐怀不乱的故事我很怀疑,郎君却是真的。”

    “柳下惠可是孔丘、孟轲推崇的圣人。为何要怀疑?”

    “坐怀不乱的故事是柳下惠自己亲口告诉别人,还是别人知晓?倘若柳下惠自己告诉别人,充其量只能算一个沽名钓誉的伪君子。那女子怎么晓得将她抱在怀里的人是柳下惠?除非是柳下惠自己说,娘子,我就是那大名鼎鼎的柳下惠。”米栗说着就嘻嘻笑了起来。米栗继续说,“就算那女子晓得将她抱在怀里的人是柳下惠,是不是会告诉别人昨晚发生在城门的故事?就算告诉给别人,别人会相信女子的话?此其一。柳下惠是大贵族,怎么可能夜宿城门?就算城门已关,那么冷的天,柳下惠怎么可能不带保暖的物事?像柳下惠这样的人肯定有狐裘,给女子抱一抱就是,根本就用不着将她抱在怀里。此其二。人家女子都快要冻死了,你柳下惠还要去乱?这种人根本就是连畜生都不如,还称得上是圣人?此其三。我怀疑柳下惠有没有乱的能力。此其四。”

    “你是不是也怀疑小子有没有乱的能力?”

    米栗又去挠起了石斛的腋窝,石斛的笑声传出了精舍,消失在竹林里面。

    突然,一颗拖着长长尾巴的扫帚星,从中天偏北方向划过。长这么大,米栗、石斛都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明亮耀眼的扫帚星。“萧竹,何若,快来看扫帚星。”萧竹、何若赶紧从精舍内跑了出来看扫帚星。米栗说,“郎君明天就不要回金陵了。”萧竹说,“公子还是听夫人的,别走了。”何若也说,“公子别走了。”“小子还真不想走。”石斛说,“走与不走,跟看到扫帚星没有丁点关系。”何若说,“可人家都说,看到扫帚星出门会倒霉的。”

    “那都是胡说。真的要倒霉,出门就倒霉,不出门就不倒霉?今天晚上,看到扫帚星的肯定不止我们四个人,小子肯定,一万人都不止。莫非他们都要倒霉?依照神州的传说,扫帚星出现,神州大乱。神州大乱,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黄巢喜欢,小子不喜欢。你和萧竹没读过史书自然不晓得。史书上,有关扫帚星的记录,多了去。小子没见过扫帚星跟大乱有什么关系,而神州大乱时候,却没有出现扫帚星。这种物事,见多了,相信的人就越来越少了。只要是能证明的物事,一旦被证明是假的,就会发生怀疑,除非你根本无法证明,就像柳下惠是否真的坐怀不乱一样。一千年前的事情,不能证明有,也不能证明没有。越是无法证明的物事,相信的人就越多。小子就听夫人的,呆在这里,看一看会有什么灾祸。来一个风雨同舟,休戚与共。你俩回去睡觉,小子和夫人就睡在院子里了。”

    睡到将近夜半,一滴冰冰的雨点打在石斛的脸上。石斛睁开了眼睛。天上的繁星渐渐隐去,看起来,就要下雨了。石斛抱着米栗进入卧室。米栗两手钩着石斛的脖子,就是不肯松手。“你先躺下睡觉。”石斛说,“小子去将竹板床搬回到堂内,免得被雨淋湿。”石斛将竹板床、垫凳搬进堂内时,已经听到了雨声。石斛起床时,窗外淅淅沥沥下着雨。

    “发髻乱得像菜干,我给郎君梳一梳。”米栗拿起木梳,准备给石斛梳头。“还是小子自己来吧。”石斛伸手去拿米栗手中的木梳。“梳个头,小子总会梳吧。”米栗拍了一下石斛的手。石斛在凳子上坐下,米栗站在身后给石斛梳头。梳直了头发,束好了发髻。

    “郎君先出去,我马上就好。”

    “一报还一报。小子不会像小娘子那样,梳出那么多花样,梳梳直总会梳。”

    “看不出来,郎君的手原来那么巧。”

    “心灵手巧。手伸出来,就像木棍,根本不会拐弯的人多半是笨蛋。”

    “只有郎君才有资格自夸。”

    “还是你聪明。若不是你来清修,后果还真难说。”

    “那不是我聪明,而是我心阴暗。”

    “如今这世道,不防着点,真的只有死路一条。”

    “现在想想,吕师周就是比家父聪明。”

    “这也事后说说而已。世人都缺少一双能看透未来的慧眼。”

    “真有慧眼,说不定又会觉得无趣。”

    梳了头,洗了脸,石斛和米栗进餐厅就餐。萧竹、何若给石斛、米栗盛来了白米粥。米栗夹了一个煎蛋放在石斛眼前的碗上。石斛含笑说,“就像我妈,老往我碗里夹物事。”米栗含笑说,“郎君不是说了么,女人既是媳妇,又是母亲,也是女儿。三重身份,相互之间常常容易弄乱。你多吃一点,没错。”萧竹说,“公子老在外面跑,辛苦,应该多吃一点。”石斛笑了起来。米栗含笑说,“笑什么?”吃了饭,又下着雨,就坐在堂内聊了会天。

    “这段时间,你俩跟夫人在一起,有没有不满意?”

    萧竹和何若岂止是满意?简直就是像好长时间找不到物事吃的老鼠堕进了米缸。这种幸福满足感,连萧竹和何若自己也不晓得该怎么说。幸福就是梦想的突然实现。在寒风中哆嗦的人找了一处可以临时挡风的角落,饿着肚子的人突然得到一碗米饭,日思夜想有媳妇的光棍终于有了自己的媳妇,整天梦想提升的官吏意外升了官,人在深宫天天盼望皇帝驾临的嫔妃突然看到皇帝临幸。前后的反差越大,幸福感自然也就越强。

    “非常满意!”萧竹和何若齐声说。

    “郎君,这两侍儿,眼睛倒都很灵动。”

    “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恶。与善恶未必有什么关系,眼睛灵动的人应该聪慧。皓齿内鲜,明眸善睐。小子当时在集市上挑选侍儿时,就看眼睛。”

    “萧竹、何若遇到郎君也真可以说是前辈子修来的福气。萧竹,家里兄弟姐妹共八人。还在随州老家时,萧竹的父母想养活这么大一家子人就已经非常困难。不料,朱温的大军又来了。逃到江南后,就更不用说了。在人生地不熟的鄂州,原本就只有一点蛮力的父亲养活这一家子人就更加困难。据萧竹自己说,就在郎君买她之前,萧竹的父亲就已经准备卖给一家青楼。看看萧竹死活不肯,才作罢。我说的是吧。”萧竹点了点头。米栗说,“何若也好不到哪去。从襄州逃到江南时,主心骨父亲不幸被流寇杀了。母亲给人做佣人,根本就没有办法养活兄弟姐妹五人。若是没有碰上郎君,能有什么好的结果?”

    “萧竹、何若,你俩在鄂州什么地方?”

    萧竹俯身说,“婢子原来的家在横湾村,离幕北村四十多里路。婢子卖给了公子,自然是公子的人,不会再跟家人联系。”何若俯身说,“婢子家远一些,在王泽村。婢子也不会再跟原来的家人联系。”“将你们的父母名讳说一说,小子让名兄弟去送点银两,也好过一过日子。”见两人准备趴到地上叩谢,石斛连忙说,“免了。”“婢子的父亲叫萧金爵。”“婢子的母亲叫王素凤。”“晓得了。你俩就在这里安心侍奉夫人。”萧竹、何若俯身说,“公子放心,婢子一定会服侍好夫人。”“这就好,免得小子在外牵肠。”

    雨有些缠绵,淅淅沥沥下着,丝毫没有准备停止的意思。“郎君”,米栗说,“你说,若是碰到天下雨,牛郎在家会做些什么事?”石斛说,“这就看牛郎勤快还是懒惰了。若是勤快,可做的事情就多了,就是闲月也一样。比如说劈柴,若是不利用闲暇时好好劈一些,待用到时没柴火,就只好拆门窗了。小子对牛郎不熟,不晓得他会不会弹琴、读书。”“肯定不会。”米栗含笑说,“否则,岂不对牛弹琴?”“依照传说”,石斛说,“牛郎好像就晓得放牛种地,跟老家普通田农一个样。这也是一种生活,只是这种生活过于单调乏味。或许是父母的原因,小子不喜欢这种单调乏味的生活。依照小子挂在嘴上的话说,忙人闲不得,闲人忙不得。不瞒你说,若是有人将小子囚禁了起来,什么事情也不让小子做,肯定会疯。”米栗含笑说,“那我去沐浴更衣一番,来一个对牛弹琴。”石斛说,“不用了。你在这里清修,也应该像个清修的样子。我们去护国寺听一听和尚念经。那些个梵音,听一听,对平静心绪可能会有些好处。”石斛和米栗共撑着一把雨伞,出了精舍,前往护国寺。

    “不考虑其他事情,小子愿意呆在这里过一生。春耕种,形足以劳动;秋收敛,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

    “郎君怎么突然羡慕起牛郎织女的生活来了?”

    “小子从小在翠竹湾长大,心底里还真有点羡慕牛郎织女所过的日子,无须娇娆,也无须做作。只可惜,这世界并不只有你和小子。你想与世无争,土匪可不这么想。神州大大小小的土匪就好比是出没在丛林中的饿狼。稍不留神,就成了饿狼的点心。”

    “郎君将来一定会找到没有饿狼的地方。”

    “小子想了好久,神州好像不会有。”

    石斛和米栗在护国寺听梵音,徐温在法云寺进香。只要徐温心里想,肯定有手下向徐温建言。国子祭酒侯尚义建议做一场消灾度厄法事,徐温赞同。金陵各级衙门做法事,徐温则亲率百官去距离金陵城最近的法云寺进香。进完香,徐温和主持慧心和尚在方丈室闲谈。谈话的起头是大雄宝殿内正在贴金箔的佛祖塑像。徐温信佛,可不会读佛经。就是叫和尚将佛经念给徐温听,徐温也听不懂。慧心和尚晓得,和徐温闲谈,都是说白话。

    “我只晓得家嫂虔心信佛,没想到侄女也如此虔诚。”

    “徐大县主常来法云寺献香。这次愿望达成,重塑佛祖金身还愿。”

    “不晓得许了什么愿。”

    “什么愿,老衲没问。徐大县主,老衲一眼就看出,一身的福气。老衲总感觉,徐大县主是菩萨转世。她无论许的愿望,佛祖定会帮她达成。老衲听说,徐大县主还没出嫁。将来谁娶了她,一定是无灾无难,一帆风顺。前些时间,她母亲来法云寺献香,与老衲闲聊。她母亲说,一先生算了徐大县主的八字,说徐大县主将来的郎君会是位世子。确实,也只有世子这样身份的人,才能跟徐大县主般配。前几天来法云寺,老衲正好撞见。老衲问,女施主这次准备许什么愿?徐大县主说,希望佛祖保佑我父母,我叔父身体安康,一切顺利,还有不告诉师父,只告诉佛祖。老衲当时就笑了。老衲问,是不是求佛祖帮忙找个好郎君。徐大县主笑而不语。从笑容中,老衲感觉,徐大县主好像已经找到了如意郎君。”

    “就是太会挑精拣肥,才挑到现在。”

    “有这么好的叔父,有那么好的父亲,徐大县主的如意郎君,应该好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