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修(2)
石斛说着开始提井水冲洗。待石斛放下水桶,萧竹、何若连忙踏下步檐,前去给石斛擦身子。“还是小子自己来比较自在。”石斛拿过萧竹手上的葛巾,擦干了自己身上的水珠。“这些人将来肯定下地狱。”“将来,还远着,谁在乎?”米栗笑着踏下了步檐。石斛从米栗手中接过衣裳,披在了身子。束好腰带,穿上木屐,石斛将换下衣裳内的物事掏出来放到了袖袋内,提起一桶井水冲了脚。“我们一起去护国寺拜访一下圆通大师。”石斛换上了布舄,和米栗手扣着手,出了精舍,沿着碎石小路走出了竹林。一群麻雀刚刚还在空中追逐盘旋霎时又消失在远处的树丛里面。一对红嘴白鹳漫步稻田中觅食。稻田中的水稻已经生根分芽。 “真快啊,动不动就要到第二个端午节!”石斛颇为感慨地。 “上次走时麦子还没割,这次来田里的秧苗都已经分芽了。” “是啊!感觉还没感觉到,离开金陵都已经有两个来月的时间。” “住在偏僻清幽的心空精舍,听着护国寺传来的晚钟,是不是感到寂寞了?” “哪会寂寞?可以去护国寺听和尚念念经,也可以在精舍自己诵读,或者由何若、萧竹陪着四处走走,既悠闲又充实。那本《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都不晓得诵读了多少遍了。郎君不晓得,从前家父常常出征在外,家母日子过得既充实又丰富。可能受家母影响较深,我独自一人总能找到乐趣。家母平常总是教育我,做女人更应该学会像老虎一样独自过日子。一天没见着自家男人,就像丢了魂似的,不晓得该怎么过。想想真是可怜,也可悲。在金陵的那段时间,每天心里想的都是如何杀了仇人,替家人报仇雪恨。” “你是巾帼英雄,女中豪杰,当然不能跟一般女子比。别的不去说,当今世上,就是武将,有几个能拉得开三石弓?”米栗伸手一戳石斛的腰,石斛手一伸,握住了米栗的手。“我实际跟其他娘子一样,只是我的郎君不是常人!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我又不怕郎君一走就从此杳无音讯。”米栗灿然笑了起来。 “有信心原本没错,人活在世上就应该有信心。可对小子这样的人,不该有信心。小子好比就是毛茸茸的小鸡,很可爱。一不小心,就被人踩出肠子。不是小子不来,而是小子会在哪一天突然来不了。老家时,小子根本就不晓得,这世上还有执意要小子的人。家父带着小子来到金陵,本想躲避追杀。结果可好,想杀小子的人越来越多。” “想杀徐温的最多,可就是杀不了徐温。我相信郎君的能耐,肯定平安无事。” “你这么有信心也是一种鼓励。前次鄂州回去,就改行做了其他生意。小子组建了一个商社,名叫希声社,从事货运、贩运生意。开局还不错,只是不清楚未来情况。” “以郎君的能耐,将来肯定越来越好。” “这可就很难说了。如今这个世道,能耐次要。希声社货运、贩运只是外表现象,到底想干什么,你晓得了,也帮不上什么忙,还是不去管它为好。这些个杂物事,你越去管心就越烦。你暂且在这里呆一段时间。过些时候,小子再想办法转移到其他地方。小子的手脚在不断延伸,找到一个躲一躲的地方会越来越容易。若是能找到乐土,小子就带你去乐土。” 米栗斜靠着石斛,满脸是让人嫉妒的幸福。 “不管将来找到找不到乐土,遇上郎君我已经感到很幸运。我原本就好像是被人抓在手中的鱼,想不到突然间又重新回到水中。这份舒坦只有我自己能体会。我原先的梦想是今生能够杀死仇人。如今看起来真是梦。那么多人想杀,怎么可能会将机会留给我?上天对我还算公道,赔了我一个郎君。住在护国寺的这段时间,我猝然间发现,放下了仇怨,原来是这么轻松。就算当时一箭射死了徐温,也已经不能改变我父母以及家人被杀的实事。正如郎君所说,只不过让徐温少活几年而已,其他丝毫不会改变。想来想去,还是算了,不报这个仇了。家父地下有知,应该不会骂他的女儿不孝。” “小子曾经说过,这世上不是所有的仇都能报得了。你看小子,还能怎么样?死的可不止是宗亲。小子非但不能报仇,连活都需要处心积虑,挖空心思。你能侥幸活下来,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将自己弄没了,可真让你父亲无脸见祖宗。” “我为郎君也要将自己活下来。否则,真是枉走了一回。” “你要活下来,小子也要活下来。生存、生活、生息,首先是生存。” “郎君是不是娶回了金陵夫人?” “还没呢。” “郎君准备什么时候迎娶金陵夫人?” “还没考虑过。就情形来看,应该快了。” “反正迟早要娶,还是早些娶回来。” “再等等吧。徐渊这一关好像已经过了,徐温这一关还没过,急不得。小子要充分利用徐温犹豫之时,集中精力赚铜钱。在神州生存,没有铜钱,根本就没有回旋的余地。小子总不至于躲到深山老林里面,开垦几亩薄田,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自己是过了,后代子孙怎么办?小子不可能打光棍,就不能不考虑子孙。没几个人懂,自己就是祖先,自己的行为决定着子孙的前途。希声社成功与否,直接关系到将来的生活,也关系到子孙的生活。小子不仅要赚到一大把铜钱,为将来的生活提供保障,还要消除将来生活的隐患。小子不希望每天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小子不会像家父那样随便找到一个乡下躲一躲。就在小子以为万事大吉的时候,有人背后突然射来一箭,结果很自然是一命呜呼。”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绝不会是寡妇。” “所以,小子得消除隐患,好好活着。” “不仅要好好活着,而且要长寿。” “长寿不长寿,小子可做不了主,一切得听老小子南斗星君。小子不清楚,南斗星君给小子多少寿元。若是给少了,到时候小子肯定对这个老小子不客气。为何给其他流氓多,给小子这个流氓少。莫非老小子嫌弃小子还不够流氓?” “就冲着这句话,也得多给。少给了,郎君还不要扯光他的胡子?” “够六十就行,少了多了都不好。” “长命百岁是神州人的梦。” “那是别人的梦,不是小子的梦。” “郎君的梦是什么?” “小子的梦是能够做一只自由自在的小鸟。” “可惜郎君已经做了人。” “是啊!就算做人,连名副其实的人都做不成。名字叫人,实际上是猪。小子不想再继续做猪。”石斛松开米栗,捡起一枚小石子,朝眼前广袤的稻田用力掷了过去。小石子像一枚响镝,一闪不见了踪影。“小子全力创建希声社,目的就是想改变自己做猪的命运。”
“我就在护国寺给郎君祷告祷告。” “还是别去祷告了。小子家乡的慈恩寺,几个和尚不小心,烧了个精光。祷告有用,寺院自己就不会被大火烧。能不能成,不是靠祷告,而是靠智慧和努力。像小子的七伯父,你只要看一看年号就晓得,做上皇帝后干了些什么事情。景福、乾宁、光化、天复、天祐,将希望统统寄托给了上天。可结果呢?自己凄惨死在朱温之手不说,祖父名下的子孙,如今只剩下小子一根独苗。这根独苗,还得靠挣扎才能活得下去。真是绝顶庸才。梁武帝萧衍最信佛了,最后被侯景囚禁,活活饿死在台城。事实明摆在眼前,神州依旧不信,还是将自己的希望寄托在神佛身上。” “我妈平常也没少去寺院烧香拜佛,还在家里设了佛堂。郎君说得对。能不能成,不是靠祷告,而是靠智慧和努力。我相信,郎君一定能成。” “成还是不成,小子都得努力。只要还有一丝希望,小子就不会躺下认死。就算将来真的不成,小子至少努力过,无怨无悔。神州的事情,不是凭顽强的意志就能成,也跟个人的能力没有必然的关系。即便三头六臂,身陷狼群也是必死。小子读了那么多书,少年开始就在外面鬼混,直到这两年才渐渐明白,成与不成跟道德素养有关系。道德素养越差成功的可能越大,道德素养越好成功的可能越小。家父曾经是亲王,长期的潜移默化,小子的道德素养即便就是最差也差不到哪里去。这实际束缚了小子的手脚,致使小子有些事情即便想做也做不出来。好的是小子这人脸皮特厚,心理承受能力特强,不会硬头颈,当低下头颅就会低下头颅。将来若是没有头路,就像家父一样找个角落兜苟且苟且。”石斛搂着米栗,慢慢前行。“父母隐居在翠竹湾逍遥自在,偏偏控鹤军杀手来了,打乱了我们一家人的生活。不得已,小子兄妹三人只得跟着父母离开了翠竹湾,来到金陵。本来么,买卖寿木也挺好的,偏偏控鹤军杀手烧了小子的寿木店还烧了小子的家。父母落得只能呆在白云观。” “连家也被控鹤军烧了?” “烧啦!烧了寿木店,正逼小子走上另一条道路。按照古人的说法,就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倘若将来有一天,小子消灭了控鹤军,那也只能说是他们自己逼小子的。正如佛家所说,这都是因果报应。家不烧,说不定小子现在还在津津有味地卖寿木。小子正好利用这个机会成立希声社。小子指挥数百名手下弟兄。” “这么说,昔日寿木店的少东家,已经变成了希声社的大当家啦!” “具体情况,你也就不用去管啦。杂物事就像苍蝇,你越赶越往身上飞。” 石斛和米栗说着说着就已经进入护国寺。就在圆通和尚的方丈室,石斛对圆通和尚收留米栗在护国寺清修表示感谢。石斛对住持圆通和尚那些个完全正确且带有玄机的言语丝毫不敢兴趣。不过,石斛是伪君子,加上乱七八糟的书都读,跟圆通和尚聊起来倒没有障碍。因时辰已经不早,石斛和圆通和尚没有多说,就起身告辞。西边的彩霞慢慢被织女收起,天也渐渐地由蓝转暗。石斛扣着米栗的手,离开护国寺,折回心空精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