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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路(4)

    “这家料理得是否让郎君感到满意?”

    “小子只是想不到,一个会拉三石弓的人竟然能将家料理得这么好!”

    “郎君满意就好!小时候拉弓射箭,只是看到家父天天拉,好奇学样。大了些后就不想拉了。不是被逼不得已,我根本就不想拉。”

    “不得已的事情着实太多。小子若是有可能,也不卖棺材!不过,小子还是希望你能不拉最好不拉,毕竟不是娘子应该干的活。”

    “是不是再拉,我还要好好考虑考虑。马上要我放下,我总是心不甘。”

    “心不甘又能怎么样?小子说一说家史,至少女人都落泪。家父心最甘了,带着家人躲在山角落里,朱温派来的杀手还找上门来。防止给朱温一家端,大哥带着meimei去了北方。不是心不甘,而是不甘也得甘。否则,只能是去泥州陪祖先。拉不拉,你好好考虑考虑。”

    “我会好好考虑。如今不是能不能杀他,而是能不能活命。”

    “是啊。南华真经云,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自己都给弄死了,还报什么屁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虽有自欺欺人的嫌疑,但起码告诉人,时机没成熟之前千万不要莽撞。你能这样想,小子感到很欣慰。小子这次来是有件重要的事要跟你商量。”

    “郎君那么远跑来是有事要和我商量?”

    “小子已经联系好了人,只要你同意,小子就送你去湖南。”

    “不去!”

    米栗的这两个字让石斛这些时间的努力白费。米栗的回答非常明确,态度也很坚决。石斛不晓得该如何说。石斛没有强行要求别人做什么,也没有强行要求别人说什么。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石斛最讨厌强迫,更不能强迫米栗依照石斛的意图去做。

    “郎君是不是还准备甩掉我这个累赘?”

    “小子不想替自己辩解,确实有这种想法。”

    “郎君的话,听了虽不舒服,却让我感到踏实。我最恨就是嘴里甜滋滋,心里却无情的人。郎君嘴上无情,心里却满是情。”米栗走着走着,就靠到了石斛的肩上,仿佛石斛的肩膀已经成了靠山。“郎君不是在武昌县,也不是在鄂州城,而是在千里迢迢的金陵。郎君只管甩手将我扔在这里就是,根本就没必要跑到这里来跟我商量。郎君和我非亲非故,用不着为我花那么多心思。我从未想过,这世上还有郎君这样的人。”

    “小子未必就一定好心。你越安全,小子也就越安全。万一发现你就是那个人,小子和父母能不能逃离金陵都是问题。怎么着,我都要保证你的安全。”

    “一根绳子上的蚂蚱。”米栗笑了起来。

    “差不多。”

    “那郎君当初就不应该送我到这里。我是谁?罪犯的女儿,企图刺杀徐温的凶手!郎君是谁?吴国都督的侄女婿。真相一旦捅破,荣华富贵没了不说,自己掉了脑袋,还连累家人跟着丢了性命。就算我是天仙,我敢断定,这世上没有敢冒如此大风险的人。在神州,只要有权有铜钱,比我美上百倍的美人随郎君选。武忠王手下的将领,朱瑾、柴再用、刘威、陶雅、李简、李遇、李德诚,哪一个没有一大班侍妾、家妓侍候着?郎君冒着风险,花了那么多心思,又花了大把的铜钱,得到了什么?”

    “小子不想为自己的行为一辈子心不安。”

    “徐温疯狂杀人怎么就心安?”

    “徐温是徐温,小子是小子。”

    “刘威、陶雅、李简、周本、柴再用等等这些武忠王手下旧部大将,看着徐温将弘农王玩于股掌之上,怎么就心安了?看着徐知训yin暴,将弘农王当猴子耍,当众鞭杀弘农王的亲从,谁放过一个屁?看着我家无缘无故被屠戮,谁仗义说过一句话?武忠王手下那些个所谓叱咤风云的悍将,在徐温面前,还不是唯唯诺诺?能像郎君那样敢担当,徐温怎么能为所欲为,肆无忌惮?他们缺的就是郎君那样的担当!个个都是懦夫!郎君不晓得,就差一个月又三天,我就要成了刘威的儿媳。得知我家被徐温族灭,刘威当天就宣布跟我家义绝,并将在他手下当牙将的三哥押到了金陵,送给了徐温。我亲眼看到我的三哥被处死。”

    早在宣州观察使李遇被族灭前,就已经有人向徐温诬告刘威企图谋反,徐温正准备遣兵征讨。刘威听从了幕僚黄讷的建议,轻舟前来广陵觐见,消除了徐温的嫌疑。

    “我不恨他。他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否则,他也会被徐温族灭。不是他愿意做,而是不得不做。郎君却不同。那天在燕子矶,郎君就算不想将我交给徐温去邀赏,也完全可以置之不理,更没必要冒着被株连的风险将我安置在这里。我懂了郎君要安的是什么样的心。至少漂泊金陵的一年左右的时间里面,我从未遇到过像郎君这样敢担当的人。我不幸,遇到郎君却是不幸中的大幸。郎君大可放心,我不会草率行事,过去不会,以后更不会。我会珍惜大难不死的机会!我晓得,在神州,人就好像是天上的那朵云,方才还像仙女,转眼间就变成了拔光了毛的鸡。看看我,就一年前,节度使的女儿,也是光彩夺目得很。仿佛就是眨眼之间,已经是化做了青烟,顷刻消失不见。活在神州着实难。不用说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就是那些个曾经拥兵百万的人还不如照样如此。据先父说,当时的孙儒要多猖狂就有多猖狂。可结果呢?如今还不清楚有没有尸骸留下。经历家庭变故和一年来的漂泊,我还真的是想得开,看得透。什么缠绵,什么恩爱,哪一个娘子不喜欢,不向往?问题是,缠绵、恩爱也需要有一个可以缠绵、恩爱的地方。孙儒那些吃人大军一到,统统都变成了拿在手中撕咬的rou。在天愿作比翼鸟,冷不丁就是一箭;在地愿为连理枝,猝然间就来了一刀。我曾经想过,愿望若是能够达成,接下来的时间里面,想怎么过就怎么过,是熬油刮脔,还是挫骨扬灰。眼看我的愿望就要达成,郎君手中一枚小小的石子就让它泡了汤。你说气不气,恨不恨?我真想一箭将郎君给射死!”

    “可不要等小子睡着的时候,对着小子的胸口来那么一箭。”

    米栗食指一钻石斛的胸口,石斛伸手握住。

    “恨归恨,做归做。我是郎君,当时情形下也只能这么做!我愤恨的是这种杀人如麻的人偏偏活在世上!家里出事前,我总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现在才明白,那是恶人拿来骗人的谎言,就是要好人伸长脖子等着恶人来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