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初入张府

    话说方见南在张府这天，晚饭过后正要休息，卯月推门进来，带着几套白色新衣。之前卯月过来探望时，悉心的吩咐下人把方见南屋里颜色鲜艳的小物件都收拾干净，妆台上胭脂收了，红蜡烛也换了白蜡。方见南心里感激卯月待自己周全细致，那时她时常想起家中变故，眼泪含在眼里稍一触动便会流下来，卯月便退了出来没有多说。

    几天来卯月见方见南心境好了许多，今日带着可口的糕点，拉起方见南在床边坐下，慢慢询问起方见南家里的来龙去脉。方见南这才将白引凤提亲直到自己走投无路寻来张家的事情一道说了。知道张暨白忌讳，她略去居留山叼金兽作祟之事，也没有提及哥哥和地檀精所述的那些精怪之说。

    卯月听方见南所说仍旧是有所保留，不过当中提及的两架古琴竟然有那样令人神往的音色，还有方父的死因是交代的过于含糊，便知其中因由势必另有蹊跷。她知道方见南是读过书启过蒙的，述说的时候，言语明晰，能够与完全陌生的自己如此交心而谈，可见方见南待人真实不欺，不由得对她很是喜欢。

    说到张暨白完全不知聘书之事，卯月说道：“看来眼下，只能等暨白亲自去永安白府询问了白引凤才能有点头绪。”

    话毕，卯月又和方见南闲聊些家常，方见南除了诗书以外，家中琐事只和父亲兄长有关，回忆时，几度情绪崩溃潸然泪下，卯月看着她痛彻心扉的模样觉得自己太心狠，为了从她口中探寻出些许破绽，竟然几次故意的戳到方见南的痛处。卯月也难得的讲起自己的可怜身世，自打记事起就在青楼里学艺，歌舞弹唱，写诗作词，茶酒之道，媚人之术……卯月毕生所学皆是为了取悦恩客，那些欲拒还迎的手段，如何让客人不断的掏出钱来供养，也帮自己赚足赎身的钱来。多年来混迹青楼，她曾经是最高缠头的双壁之一，万芳楼甚至为她和姐妹更名为钩月楼，卯月银钩，当年风月场中尽到是:解语花前羞弄月，蔷薇刺后伤银钩。说的是卯月温柔可人，善解人意，银钩泼辣伶俐，风情万种。

    银钩有他国血统，眼珠发肤色浅，体态婀娜多姿，妖娆妩媚不可逼视，乃是一天生尤物，拜倒在银钩裙下的富商巨贾比比皆是，若是流水的钱银断了，便是翻脸无情。与银钩不同的是，卯月容貌清丽绝美，五官精致，最善揣度人心，举手投足尽是中原女子的温柔解意。

    只是今天，她这揣度人心的本领，竟然用在这心性最最单纯的方见南身上了。她越是不着痕迹的刨根问底，愈发觉得方见南单纯的如同白纸，她愈是深入浅出，愈是发觉方见南性子的可贵之处。在这世上，于内心看待他人越是简单，于自身越是减少烦恼忧愁。所以，你看那事事坦荡于人的，都喜乐自得，多番纠结于心的，多戚戚然。

    不知不觉，两人哭着，说着，竟然不知丑时已至，若不是蜡烛就要烧干，两人怕是要恳谈至东方既白。急忙安抚方见南睡下，速速嘱咐了几句注意身子，第二天不必早起，照顾不周的直接去找她，卯月这就出门回到自己房内。聊的真是累了，卯月进屋也不掌灯，关门就宽衣解带，摸黑去梳妆台边就要捡湿帕子揩把脸，床上传来张暨白叹气的声音。

    “可有可疑之处？”张暨白像是在自言自语道。

    “见南不像是别有用心之人，待明日出发去永安白府问清楚便知个中缘由。”卯月怕吵到张暨白，没想到他竟然没睡，转身答道，

    “太守都送了贺礼，晋王也送来贺帖，婚事必是真的无疑，只不过个中原委必须清楚。她家中有人命官司，还有……我不能叫外人鱼目混珠。”张暨白又道。

    “公子一直没睡？可别熬坏了身子”

    “心里有事儿，我睡不着”

    “没有你陪我，我更不安心”张暨白又加了一句。

    卯月简单梳洗完毕，脸上手上还带着梅花蜜露的香气，怕张暨白晃着眼睛，她也不掌灯就摸上床来。张暨白一手揽过来她的身子，紧紧抱着，近一年来，他已经习惯了闻着她的香味入睡。这香气能让他忘记李宛思，让他觉得他是有人爱着的。

    方见南自卯月走后躺在床上，蒙在被子里痛哭一番之后，心里空了一样，自居留山巨变，她一直把自己装坚强面具下活着，那天望着哥哥远去的身影，她知道自己破败的家彻底散落。她强硬着忍着害怕，伤心，无措，用自己全部的理智压抑着情感，直接把眼泪封住。居留山下伤亡甚众，邻里们一起办完了方子孝身后事，她只在父亲坟前哭了一场，便焦急的四处探听罗星门人的消息，身为人子，总不能让父亲死的不明不白。

    直到卯月的关怀和探问，让她能把一直深埋的，压抑的痛苦一股脑都倒了出来。她跟着卯月的指引，将居留山下关于父兄的回忆，她以为即将一去不返的那些画面都细细过了一遍，她害怕永远的失去仅有的亲人，她还没有做好独自一人在这世间的准备，她不想。她也不敢想，不敢回忆那些亲人间的点滴相处，她害怕回忆带给她痛苦，她又怕不去回忆，会将回忆忘记，人已逝去，若是连回忆都一并消失，那么她就真的永远失去那些拥有过的幸福了，这么多天来，她都是在想回忆与害怕回忆的矛盾中挣扎。

    刚刚这番痛哭，她终于释怀，几哭到近乎昏厥，方见南终于明白原来呼天抢地便是这种状态，悲伤打开闸门一泄而下，倾盆而出的时候才是苦难过后的顿悟。现在她心里一滴悲伤也不剩了，好比刚刚手刃了那些仇人似的，之前灌满悲痛的内心全部空洞下来，呆在安静的房间里，她觉得五感明晰了起来，她能听见自己鼻腔被眼泪肆虐后的不适的声音，她能看见眼前帐内卯月没有抚平的不对称的褶皱，她听见自己被大哭扰乱节奏的心跳，她能感受到身上这上等蚕丝的锦被是这样轻薄舒适……

    头脑明晰之时，最是看清自己与命运的好时机，此夜的方见南注定无眠，但是她心底里没有一刻比当时更为清楚自己的人生将要去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