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六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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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不居,时节如流。转瞬之间,到了民国三十八年元月。午后,冬日和煦的阳光洒满西园。快一岁八个月的林懋慎由招娣护着在草坪上跑跑颠颠地玩乐,而梅子仨姐妹都坐在秋千上或高或低地荡悠。 “妈、妈……”见母亲从月门进来,懋慎边喊边向她奔去,招娣冷不丁被甩在后头。“‘我命(方言:专有名词,与“我的宝贝”或“我的命根子”相近)’,慢着点,别磕掉了牙!”一齐进园的太外婆赶忙迎上前,弯下身伸出双手把他搂进怀抱。“太外婆好身手,快八十啦,就不怕腰给闪啰!”紧跟其后新来的奶妈扶起外婆。“昨晚祭过灶公灶婆(小城风俗:腊月廿四祭灶),今日算是整八十啦。” 梅子仨姐妹也下了秋千,跑到她们弟弟的身旁,梅子把他抱起,让他坐在小道边上的双人石凳上,石凳原本就铺有棉垫,腊月天坐着不会觉得冰冷。“眯眼、眯眼,睁、睁大!”兰兰和懋慎的两眼对视,并随着菊香的口令,眯缝睁开,眯缝又睁开。“慎、慎,象我这样用力睁呀!”二姐还在喊加油,可三姐菊香早没了信心:“他把吃奶的劲都使上啦,也就你的眯缝大。”“唉,太外婆换了两、三个‘大目眸(方言:大眼睛)’的奶妈,没一个管用,说到底还是让早先奶妈的奶给喂成‘一线天(方言:喻指小眼睛)’啰。”明年小学就要毕业的大姐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半年换个刚出月的新奶妈,是为了有好奶喂‘我命’,既是要换,那当然得找个……”“可瑛姑说,眼睛的大小跟奶妈没关系……”兰兰刚想顶撞太外婆,就被她封杀住:“你的瑛姑连中国人都不想做,嫁个男的还要跑去美洲,连喜酒都没办,她能懂得找奶妈……”“那珠姑念的是生物学,她说这跟遗传……”梅子替兰兰帮腔,即遭太外婆的哄笑:“你妈又没亲姐妹,哪有什么‘姨传’。再说吧,瑞瑛瑞珠俩姐妹倒是有个亲姨,可她姨又有什么宝贝传给她俩带走……” “好啦,你们仨姐妹还想不想太外婆的压岁钱?”“想!”今年刚上小学的菊香大声地回答母亲的问话,而兰兰瞬间也巴结起太外婆:“快看,慎弟听到太外婆的压岁钱,两眼睁得比鱼丸还大呢!”懋慎见众人都围着自己起哄,便紧紧地抱住母亲的大腿,嘴里嘟嚷道:“仨姐欺侮……”。“不怕,咱们喂奶去啰。”奶妈一把抱起懋慎,跟着林太太和外婆上了六柱亭。 落下的仨姐妹又挤在双人石凳上,坐在中间的梅子领头用方言念唱起小城幼童数数的启蒙口诀:“敖江鸡敖江‘麻(方言:“猫”的谐音),敖江‘睹睹(方言:意指心算)’一头‘麻’,一头‘麻头’两只耳,一头‘麻尾’四条腿;敖江鸡敖江‘麻’,敖江‘睹睹’两头‘麻’,两头‘麻头’四只耳,两头‘麻尾’……”梅子和兰兰有意停顿下来,等着菊香报出尾数,可她也愣住哑了语。正在奶妈怀中吃奶的懋慎却张口放开****,大声嚷道:“八条脚!”说完又一头栽进奶妈怀中吸起奶。 “听听,都上学堂了,还算不过吃奶的慎弟,难怪算术的分数才得个乙等,还加个‘下’。”母亲象是在责备小闺女,可心里甚是欣喜,可菊香无端受了委屈便赌气道:“伊妈偏心,慎弟跑起步来都快赶上我了,还要喂奶,真羞人。”梅子见状,当起和事佬:“慎弟刚生下的那些天,正巧遇上做溪水,伊妈带他住在医院,没奶水喂,只能找奶妈,谁想来了个虾米眼……”“不管大人的事,咱们接着往下数,看他能‘睹睹’几只‘麻头’。”兰兰想难住慎弟给菊妹出气,但意想不到的是,她的慎弟居然随着仨姐“睹”到五只“麻头”还没出错。太外婆见好就收:“别逗啦,让‘我命’吃饱奶,再和你仨姐妹往下‘睹’。”其实她是担心自已偏爱的曾外孙败下阵来。 园子里闹闹嚷嚷的声响,早就吵烦了躲在花厅书房里看书的瑞珠。学校放寒假回到家,除了到正屋餐厅吃饭和上床睡觉外,余下的时光都迷在米哈伊尔·亚历山大罗维奇·肖洛霍夫(Михаил·Александровиц·Шолохов)《Тихий·Дон》,那是昨晨同班那个男生送她到车站,临别时递给的中文译版《静静的顿河》。书里还夹着张信纸,现在枕头边摆着,上面有他用清秀的小楷体誊写的哥萨克古老的《顿河的悲歌》: 我们光荣的土地不是用犁来翻耕 我们的土地用马蹄来翻耕 光荣的土地上种的是哥萨克的头颅 静静的顿河到处装点着年轻的寡妇 我们的父亲 静静的顿河上到处是孤儿 静静的顿河上滚滚的波涛是爹娘的眼泪 呃呢,静静的顿河 我们的父亲! 呃呢,静静的顿河 你的流水为什么这样浑? 啊呀,我静静的顿河的流水怎么能不浑! 寒泉从我静静的顿河的河底向外奔流 银白色的鱼儿把我静静的顿河搅浑…… 这十四行诗句,昨晚不知默念了多少遍,深夜似睡非睡中还喃喃背诵。好在瑞瑛已去美国,秉文上的南京中大前天放寒假,今晨才辗转到上海搭乘南下的海轮,后日方可到家。所以,这两、三天园中的小楼无人干扰,是看书、沉思和遐想的好居处。只是,刚才似乎听到外婆和侄女的对话提到自已和瑞瑛,接着又传来小侄儿咿咿呀呀的趣言,便放下手中的书,起身伸了伸懒腰,走出小楼先来到仨侄女面前。 “珠姑,你昨天带回来的菠萝又酸又涩,我才咬了一小口,舌头都麻……”菊香早忘了刚才蒙羞的事,见了二姑想到的却是她从鹭岛带回的水果不好吃,梅子赶忙道出真相:“招娣刚把去了皮的菠萝rou切成小块,还没放进盐水浸泡,你就急着往嘴里塞,能不麻吗?”“那等下次招娣再切菠萝时,我也拿块放到慎弟嘴里,让他麻一麻,看他还能‘睹’上几只‘麻头’。”菊香要密谋报仇雪恨,可藏不住话。“你敢!”坐在六柱亭里的太外婆耳朵尖着呢。 “外婆,懋慎能接上那几个‘麻头’和‘麻尾’,不是真的会算数,那只是平日里梅子仨姐妹说来唱去,被他听到硬给记下的。”瑞珠想从中斡旋这场由数数的启蒙口诀引发的隔代(算起来,从太外婆到曾外孙女亦然四代同堂)争端,还真是件棘手的活儿。六、七十年前,不要提“幼教”这类现代教育常见的词汇,就连当时一线大都市已然出现的幼稚园,可在地处山边海角的小城却鲜为人知。过往岁月靠中原移民带来的《三字经》、《百家姓》和《唐诗》中诸如“床前明月光”之类脍炙人口的佳句短诗,在人杰地灵的小城传播并催生了几多状元、榜眼、探花,时至今日仍旧是学龄前幼童家教的主修科目。而近代伴随西洋学堂传授数理化知识的浸厚,民间萌生出诸如“睹睹麻头”的方言童谣,中西合璧,文理并重,多样化地开启幼童的心智。所以,小城虽缺“双语”幼稚园,更无奥数学前班,但经数数“麻头”和“麻尾”的启蒙,似乎便孵化出日后对《哥德巴赫猜想》“1 2”证明的数学家。若把这些题外话说给外婆听,则无异于对牛弹琴。她关注的当然是懋慎,由不得别人对他说三道四,即便是自己的亲外孙女:“‘我命’会不会算数,不关你的事!边跑边玩都能记住他姐报的数,这男孩就是比那仨女娃聪明。” “太外婆没讲理,慎弟只是记住我们说过的话,怎么倒比我们聪明?”梅子见二姑站在身边,就壮胆反问道。“那菊香为甚么就没记住,还好意思当姐……”太外婆也不示弱。“菊妹被菠萝麻了舌头,说话不流利,要不,再来比比……”兰兰的胆子更大,竟敢向太外婆挑战。 “梅子当姐的没带好头,兰兰就跟着你学坏。”母亲耽心仨闺女再这么闹腾,搞不定又在她们二姑面前耍弄起大小眼之类的游戏,要知道这个小姑可是念生物的大学生,所以,便想法支开她们:“太外婆给你们带来好甜的甘蔗……”“在哪儿?”菊香迫不及待地问道。“还有‘尾梨(方言:单指荸荠;当地风俗,它和甘蔗以及地产的灶糖灶饼都是祭灶的供品)’,放在灶前……”太外婆话音刚落,梅子已领着俩妹穿过月门跑走了。 “招娣,你赶快跟过去,帮她们把甘蔗皮削去,‘尾梨’要用清水洗……”太太发话,外婆怕没了懋慎的份,马上交待:“洗好后,放锅里煮熟,那是留给‘我命’吃……”“他那么小,给一粒半粒就够啦,吃多了不好消化。”瑞珠劝止道。 “我要找梅姐、兰姐,还有菊姐。”懋慎没了玩伴,吵着要离开。“那就带他去吧。”奶妈听从太太的吩咐,牵着懋慎走下六柱亭的石阶后,由他自个儿往月门跑去。“嘿,快追上,抱着走,别让他仨姐欺负……”太外婆目不转睛地盯住她的曾外孙,看到奶妈把他抱起,还得加上一句。
“文弟小的时候,外婆都不怕我和瑛姐欺负他,现下却耽心梅子仨姐妹……”“这能一样吗!”外婆随口抛出的话让懋慎的母亲吃了一惊,慌乱中她硬着头皮替外婆往下说:“是呀,怎么会一样呢,我这仨闺女哪有你和瑛姑小时候乖,你俩当姐的从小就处处护着文弟,秉康每次从台员带回来的糖饼水果,你们都是让给秉文,那象梅子仨姐妹只顾自个儿疯疯颠颠地玩……”“是不能和那时比啰,那时你哥刚赚点小钱,一大家还得靠你爹……”外婆醒了过来,也跟着跑题扯起旧皇历。 “老生常谈,这与梅子仨姐妹会不会欺负……”外甥女想回到主题,可外婆装糊涂继续忆苦思甜:“秉文小的时候,你娘也没奶喂,不要提请奶妈,就连什么美国牛奶粉,听都没听说过,还是我帮着你娘用米糊……” “外婆,那时候我和瑛姐会不会抢文弟的米糊……”不经意间,外甥女让外婆带到沟里去了:“你俩若敢这样,早就被我作主送人当童养媳啰,还想有今天这样的好日子,花你哥的钱,上大学唱歌跳舞谈恋爱……”瑞珠似嗔非嗔道:“我在学校除了上课,就是在图书馆看书,又没交男朋友……”话虽这么说,心里却惦念着阿克西尼亚的命运。“交没交男朋友,瞒得过我这个老太婆,可瞒不过瑞瑛……”“她走前跟你们说了些什么?”外甥女心里一紧,脱口而出。“心虚了吧,你姐没说你什么坏话,倒是在她的相册里,看到好几张你俩在海边拍的照片,穿得那么少,还没谈恋爱,只能骗你哥。怪就怪当初你爹没把你俩送人当童养媳,要不瑞瑛也不会嫁到天边海角,你呢,也不会过了二十,还没嫁出去,要不早生了几个男女仔,你爹也当上外公……”外婆这些话并非言过其实,旧时贫苦人家如若遇上天灾战乱,把亲生女娃给外人当童养媳,换回一担、半担“蕃薯钱”救命度日,也是常见之事。就算小康人家,正常年景,女到“二八(虚岁十六)也该早早嫁出去,过了卄便成了现代语中的“剩女”,只是国标提前了十五年。 姜还是老的辣,外婆就这三言两语便把念大学的外甥女给败下阵来。瑞珠只好向梅子的母亲求助:“嫂子,你听听外婆都说了些什么!”“外婆说的是些玩笑话,你可别当真。只是,不能象你姐那样,也嫁到……”“八字还没一撇呢。”“可别到时候,也让你爹左右为难,哦。”俩人一唱一和让瑞珠顿时成了没嘴的葫芦说不出话来。 “二舅公来喂鸭子啰!”兰兰喊着跑过月门,跟在后边的是抱在奶妈怀中的懋慎,还有手牵手的梅子和荷香,二舅公拿着盆装满剩饭的钵头走在最后面,园中瞬间又喧闹起来。此时,瑞珠才看到靠近假山的水池边上,新搭了个一、两尺高的小木笼。二舅伸手从里边捉出只番鸭,然后把调上米糠的剩饭捏成小长条塞进鸭子的嘴里,未等咽下鸭子便甩起脖子,米糠饭粒随之四处飞溅。“鸭子真难受。”躲在梅子和兰兰中间的懋慎边看边嚷嚷道。 瑞珠见状便走前,用标准的国语对侄儿说道:“慎慎,跟姑姑学说国语好不好?”“好!”姑姑随即带他坐上秋千,领头唱起“啦啦啦、啦啦啦,我是卖报的小行家……”小侄儿也“啦啦啦……”,有一句没一句地唱开了。歌声将梅子仨姐妹吸引到秋千旁,这也让六柱亭上的外婆感到格外的高兴,她走下亭子坐在石凳上。 “这才象个做伊姑的样子……”被胜利冲昏头脑的外婆开口表扬外甥女,却不料半路杀出了个程咬金,荷香一句“大眼对小眼,一点都不象”一下子把太外婆给炸懵了,幸亏和外婆同坐在双人石凳上的母亲马上给予封杀:“好好跟着伊姑唱,别东一句西一句,什么都没学好!” “啦啦啦、啦啦啦……”聂耳的《卖报歌》又在园中响起,只是领唱的瑞珠心中已然明了:抱在怀中的侄儿与自己并无血缘之亲,他不但与林家人无一相像,就连“外甥象娘舅”的俗话也能证实,他也并非嫂子亲生,因为他的小眼高鼻梁宽额头与永惠舅的大眼……格格不入。想到此,她更抱紧怀中的侄儿…… “秉文过两天就到家,鸭子……”外婆见正要往外走的二舅,便没话找话地与儿子搭腔。“每只都有八、九斤重啦,炖鸭露正好。”“仨人同去汤池店,怎么只见你回来?”“秉康陪他的俩老板去‘味和’吃火锅,他爹已回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