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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二节

    (第二节)

    风胎过境,给暑天的上路带去了及时雨,它不单单让炎炎烈日下梯田中正待灌浆的早稻解了渴,就连山涧小溪也被灌满了水。所以,初四上午九时许,当范稹和从乌溪道头打回电话,报告一百四十四根楠木从雀巢岭沿小溪悉数运抵乌溪道头的时候,林秉康和正坐在办公室喝茶闲聊的张连治闻知后,俩人虽说并不感意外,但却异口同声道:“天助我也!”

    高兴之余,经理随即叫来会计课的张钰儒:“你备好两千块光洋,明晨搭快艇去乌溪。让范稹和把这两千块加上他卄五日随身带去的一千块,合计三千块交给何财甸,并要求他务必在初十前,先将四十八根金丝楠木送达省城,余款按日前口头的约定如数付给。”

    “本月内一百四十四根全部运到蕃船湾,我在‘醒春居’等他……”张连治沾沾自喜,林秉康想拦都拦不及:“连叔,这等事您老怎么能让您的亲侄儿晓得,他要是悄悄地、不,是无意间在他伊婶那儿说漏了嘴……”“他敢!”“不敢、不敢,不要说不敢悄悄地告、告密,就是平时说闲话也不往‘醒春居’扯去。”张钰儒象拨浪鼓似摇着头说。

    “听见了吗,我张家的亲侄儿才不象你……咿,不对,”张连治幡然醒悟:“钰儒,咱俩差点被你的经理离间啰。他男仔明天办满月酒,却把你支配去乌溪送钱,不请你吃也就罢了,还抬出你伊婶来难为咱俩。”

    “连叔,您老多心啦。两千块光洋可不是个小数目,叫别人……”“对啊,叫郑民权去,乌溪他也熟得很……”连叔顺水推舟,秉康却道出原由:“若按我往日的想法,是派他去送钱。可今早我前脚刚迈进办公室,他后脚就跟来,双手递上《辞职书》。我心想,他虽说是考进的练习生,但尚未正式录用,不想继续干下去,跟我说声也就罢了……”“干得好好的,你待他也不错。”“是呀,我看他办事认真,待人诚恳,不多嘴,不管闲事。去年十月来公司,这段时间业务上也有长足进步,本想再过两个月,满一年给他转正,再聘为经理室秘书。”“你把这层意思告诉他了吗?”“说了,他决意离开。原因是他大哥郑民生刚调任鸡笼港警察局局长,来信叫郑民权报考台员警校……”“知道了,人各有志,不可强留,走时给足薪水。”

    “钰儒,咱就按连叔说的办,发给三个月薪水,另加十块光洋的上学路费。你算好后交与出纳,对她说,待明天郑民权来我家吃酒时给他。”钰儒满口答应,可他叔却气不打一处来:“我只说发足薪水,你可好,给了三个月,还外加十块光洋做路费。”

    “连叔,您老忘啦,那日谈及楠木若有钱赚,董事长允诺要论功行赏,这当中既有钰儒,也有郑民权。只是现下红利未现,他又要赴台求学,所以……”林秉康有意把张钰儒摆在前头,却略去了当时张董专门给亲侄子添加的“见者有份”的“功劳”,张连治听后气消一半,即拍板决定:“就以多发两个月薪水,加上十块光洋充作赏金,不从楠木所得红利中开支,纳入公司成本帐。当然,郑民权他大哥现任职鸡笼港警察局,往后若有地方上的事,也少不了找他……”

    “正是有这层考量,所以,才更加慎重。张董、不,应该改口称:张监,这样办,不会违例吧。”经理如此敬重,张监的口气自然软了下来:“睁一眼闭一眼啰,那将我亲侄子外放乌溪,也不是为了把他空出的座位让给郑民权……”“哪能呢,酒席要开三、五十桌,怎么会差这么一、两个座位。对了,谢俊义、刘兴材、吴建栋甚至连卞厂长等等,好几个同事都说明天要来帮忙招呼人客,并说不上正席,只‘吃后桌(方言:时下省城风俗,大户人家喜丧事办家宴,来客众多,前往帮忙的晚辈部属也为数不少,其中或因座位紧缺,或因席间忙于放炮、收礼、待客等杂务而不能上席就餐者,待正席散后,再另开席就餐,俗称“吃后桌”)’。我已对他们说定,自个儿吃‘后桌’可以,但都得将‘厝俚’带来,让女界上正席,这样连范稹和的‘厝俚’也随谢俊义等人的‘厝俚’一道来。”林秉康讲得有理有据,见张监信服,所以又坦诚道出:“其实,昨日钰儒和谢俊义等人都约好了,明天他也是让‘厝俚’上正席。要不是刚才稹和来电话,怎么会让他送钱去乌溪……”

    “难怪刚才一声不吭,明日谢俊义等人在青田会馆忙里忙外做杂务,到头来,只能吃‘后桌’。可你倒好,独自悠哉游哉地躺在快艇的官仓床上,水手见来了个公司的课长,乖乖地端来好酒好菜侍候着。到乌溪县,说不定何山主还邀你住夜店。你好歹都不吱声,害我替你与经理争了半天……”林秉康见钰儒被他叔父数落后畏怯不敢言语,便替他圆场:“您老一句接一句地诘问,我都应接不暇,他哪敢出声。钰儒品行端正,不会受何山主的诱惑,更何况他堂兄还驻扎在乌溪,您老就放心吧。”

    “你的经理是看在我的份上,才给你面子,让你‘厝俚’上正席,但要叫她带上红纸包。对了,先问问谢俊义他们包几多钱。”连叔没忘该有的礼节,亲侄子赶紧答道:“我们几个约好都送三片光洋。”

    “那我就回礼五块。”林秉康脱口而出,张钰儒甚觉难堪:“我等只送三块,还回收五块,好没面子。”“这可是连叔给我定下的规矩,家中若遇红白喜事,有人客送礼,东家除设宴招待,还得回礼,回礼要多过人客送的数,如果没能耐做到,那就关门闭户不设宴不伸张悄悄地……”

    “钰儒,回家跟你‘厝俚’说,明天红纸包一百块光洋送经理,让他回礼二百……”“那我就留下五块,回礼九十五。”“你刚对钰儒说,回礼数要多……”“钰儒是会计课课长,他借经理给仔办满月酒宴请的名义,送大礼一百块光洋,外人肯定传说,我俩暗地里联手贪占公司的财物,故而出手大方。为避嫌,我当然要退,全退钰儒会觉得没面子,那我就留五块,退九十五,权当回礼;倘若回礼两百,更要被人怀疑,讲我是通过钰儒,向他的叔父公司新任监事会的张监老先生行贿……”“好啦,钰儒你‘厝俚’还是包三块,就算只赚两片,但搭上一个正席,一个吃‘后桌’,若日日都有这样的东家主请客,那也是命好—脚跷横头桌,‘不要做都有吃(方言:无须干活,都有得吃)’,还能顺手捞回一块、两块……”

    在连叔与他外姓侄儿这一来二去的对话中,提及到时下小城人家cao办红白喜事,设宴收礼的规矩,今人若闻之,想必羡慕不已。而当下正担心铺天盖地而来的红帖,终有一天会把自己也推向“月光一族(流行语:指每月薪水都花光的年轻人)”的“三高(流行语:此处仅指:高学历、高职位、高收入,与高血糖、高血脂、高血压绝无半点瓜葛)”都市白领,听到天底下竟有这等好事,大跌眼镜过后,其中见多识广的海归派首先提出质疑,即便不讲人情世故的欧美,大婚宴请,主客来个AA制,已算是前卫之举。至于,民国末年东南海边的那座闭塞小城,以当今房价划分仍属二、三线的省会,焉能有如此慷慨、豁达、大度的礼俗。所以,那些躺在汤池店藤椅上的人客臆造出的美好传闻,无非在掩饰从脚到头充斥铜臭资本家的虚伪,是替前世吸血鬼炫富、显摆的说辞而已。

    如此断言,失之偏颇。甲子一轮,六十年后,此等民情风俗竟然移植到地处江尾海角的黄德标家乡昌安县,并出人意料落地生根,发扬光大。提起昌安,滩多地少,五十万子民长年靠蕃薯充饥,直至上世纪七十年代,依然食不果腹,头上还顶着“地瓜(北人对蕃薯的称谓)佬”的通用雅号,平常人家谁有闲钱余粮为婚丧嫁娶cao办红白酒宴。

    “当官家里准能办到!”九○后信心满满,言之凿凿。然,此言差矣。那时革命领导干部,个个都以焦裕禄同志为榜样,严以律己,宽以待人;吃苦在前,享乐在后。单说每人每月粮食定量二十八斤,二十五年雷打不动,其中20%搭配蕃薯……

    “哇噻,特供专用食品,纯天然,高纤维,无公害,排毒通便,养颜美容……”九○后兴趣盎然。但是,年轻人怎晓得排毒通便的衍生物常惹人烦恼。大会小会的会场里,与会者随身带进的衍生物排放声此起彼伏,好在时人自嘲:响屁不臭,臭屁不响。所以,大会小会都能得以圆满成功。

    所幸进入八十代后,昌安附近海域与台员以物易物的民间贸易异军突起,我方渔人用所捕获的无污染纯天然的海产品换回台员地产的九寸黑白电视机、‘三用机(时下指兼有收音、录音,扩音三大功能的半导体收录放机)’、尼龙叽、蛤蟆镜、自动伞……从此,每天都有上万城里人从大桥头东侧下江道头搭汽船直奔昌安,再现当年黄德标世袭领地的洋西道头的繁荣景象:人头攒动,肩摩毂击,或在船头边,或在临时搭盖的木棚里,或在露天的田间蕃薯地,一手交货,一手交钱……成就了多少“地瓜佬”一夜暴富当上了万元户的美梦。

    与此同时,小城街头巷尾便响起邓丽君甜蜜蜜的嗓音:“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夜幕低垂,男女老幼挤在横头桌前,双眼盯着正上方九寸黑白电视机,先看《霍元甲》,再看《加里森敢死队》……;而无论是晴天或是雨天,手撑自动伞,眼戴蛤蟆镜,上身薄、透、露,下身拖着尼龙叽喇叭裤的时尚男女,行走在鼓楼前、大桥头、梅山坡……

    风声鹤唳,好景不常,以物易物的民间贸易终以台海走私案被瞬间取缔。为了赚上大钱,把蕃薯地弃做停车场,只能去大桥下的黑市花钱买粮票改吃稻米饭。断了海上的财路后,坐吃山空。只得另辟蹊径,以图东山再起。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勤劳而又不安分的“地瓜佬”们,这次闹大了,干脆来个漂洋过海,爬上台员渔船再辗转搭乘开往西洋的轮船,几经风浪混过异国的口岸,自诩“华裔美人”,开始了打洋工的生涯。起早摸黑三、五年,用挣的万把块美金,聘来熟谙移民门道的律师。套用现下的广告词:移民其实很简单。或以遭受********,或以**********,或以异教徒身份……五花八门,不一而足。如此这般,潜入帝国中心的“地瓜佬”,前后费用一万八千块美金,美丽转身成了“美籍华人”,而留守昌安的“厝俚”,始称“万八嫂”。

    随后,一带两,两带四,四带八……不到几年功夫,昌安境内,十有七、八户成了“美侨之家”,留守老家守节与不守节的“万八嫂”都正儿八经地办妥护照,从昌安国际大空港搭上波音飞机,远赴大洋彼岸与她们的丈夫团聚了。再经若干年艰苦创业,当美联蓄妄图打压我外向型经济,迫使人民币升值之时,来自昌安的“地瓜佬”们已经赚得盆满钵满。初来乍到或好吃懒做,身价若以人民币折算仅有百万,则无颜回昌安见“江东父老”;百万美金者,刚刚起步;千万,比比皆是;上亿,不足为奇……汇回的美元巨资,在昌安创办以食品、钢铁、纺织为支柱的三大产业,产品重新输入资金输出地,完胜两头在外的战略意图,赚取的美金又滚滚流回昌安。可见:美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不单在两军真刀真枪的武力对抗赛上是只纸老虎,而且在全球经济一体化的竞争中也败在我等“地瓜佬”游击战术的汪洋大海中。

    言多必失!只要讲昌安的“地瓜佬”有钱就行啦,那么多话,还想混出个下年度诺贝尔经济学的提名奖不成,要记住斯诺登的友情提醒:NSA(美国家安全局)的窃听无处不在,监控不留死角。小心赴美旅游签证……听到啦,劝别人少说,就一句话。却莫名其妙地扯到诺贝尔、斯诺登,还带出赴美签证,难不成要打进俄罗斯受制裁的黑名单,那是难得的抬举,可千万不能被划到ISIS(伊斯兰国),虽无须入境签证,今世却也将无处安生。好啦,言归正传。

    话说昌安人从美帝国主义的躯壳上淘走大把美金后,个个都成了腰缠万贯的洋土豪。忽一日,“万八嫂”接到娘家打来的越洋电话,说是八十岁的老父突发脑溢血,危在旦夕。“万八嫂”片刻不敢怠慢,隔天即飞抵昌安。老父虽及时送往五甲医院,花去三、五十万抢救费用,但回天乏术,驾鹤西去矣。接着当然是丧葬之仪,略去繁文缛节,单表丧家的礼俗。八十老人故去,前往吊唁的亲朋好友络绎不绝,送殡行列逶迤足有十几里地,其中有同在美洲发财的老乡,有仍旧留居家中在美资工厂打工的穷亲戚,还有从省城赶来的旧友,连“万八嫂”往日的相好“伡船舅”闻讯后,也瘸着病腿混迹其中……所送赙仪(方言:指奠礼),除已婚儿孙亲家送来的绸缎、毛毯等,按当地习俗留挂灵堂,出丧回龙后即原物奉还;其他人客无论亲疏穷富,均免收各类赙金(泛指各国纸币),只须随带金银纸箔或香烛百子炮之类祭拜亡灵即可。最后,东家主设宴款待参加丧礼的人客,席间太平燕上桌,百子炮齐鸣,孝男孝女分别到各桌逐客答谢,并亲手送上红纸包,每人一份。只是“万八嫂”见到“伡船舅”,旧情难忘,径直走近,还多塞两份于他衣袋。“伡船舅”反嫌红纸包太薄,待“万八嫂”离去,便悄悄地打开其中一份,内装三张,不过均是百元美钞,折合人民币近两千元,三份可抵半年低保金。兴奋之余,又听同桌人客谈及,百日内“万八嫂”又将回国,助兄cao办侄儿婚礼,届时红纸包内不是五张百元美钞,便是厚厚的三十张百元人民币。

    如此礼俗,难怪现今昌安人若非“美侨之家”,红白喜事则不敢对外声张,更不会红帖满天飞。如若不信,空暇之日,得便去往昌安,城里城外转个小半圈,总会撞到张灯结彩人家,来客数百人,谁晓得你是何路神仙哪门亲戚,只要穿戴整洁,尽管大胆走进。美餐过后,领到红纸包,满载而归也!

    红纸包装的钱数是多得多了,但旧时酒宴还有一道风景线没有得到真传。且接着听张连治对他本家侄儿的交待:“对了,差点忘了,回家跟你‘厝俚’讲,明天记住提只小菜篮子。听长宁公司派来主厨的金俤‘沙(方言:单指师傅)’讲,光是‘全家福(时下喜宴必上的一道菜肴,俗称十锦拼盘)’里边的炸鳗、糟鸭、卤味、‘吉烧巴(把猪油板切块裹上蕃薯粉,投进油鼎炸成金黄色,酥香可口。只是现下百天速养大的菜猪没了厚厚的油板,而今人身上又多出厚厚的油板,正忙着吸脂减肥,供需失衡,所以,此道名菜从餐桌上消失多时矣)’、酱牛排……就够装满菜篮,还有半个拳头大的鱼丸,每人三粒,加上‘双太平(喜宴图吉利,前后要上两次太平燕)’……”“那我叫她多带个钵头……”“幸好你们都让女界上正席,光分酒包就够她们忙去啰。”酒宴中失传的就是分酒包的礼俗,若被韩人探得,必将全民模仿,再向联合国教科文申遗,之后韩剧便有了《酒包》全集,只不过当中多是又咸又辣的泡菜,恰与小城本地人喜好清淡偏甜的口味格格不入。

    “明日吃酒,今天就分酒包。”黄德标说着进到屋内,与他同行的是陈传桂,手上还捧着三包内行人一眼就能看清的用红纸包着的光洋,而且,视其大小,每包足有百片以上。“风胎刚过两天,明伦正忙着江尾海边几个道头修复的杂务,只好让我和标兄代他来贺喜。”“同喜,同喜!”张连治摆起叔公的架式,林秉康则忙于让座,张钰儒端来茶水。听来,已经响起懋慎满月酒宴的前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