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二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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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秉康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缓缓地对正在给做记录文员倒茶的蔡仔说:“你自己也倒杯茶喝,现在开始不要我问一句你答一句,只要把你所知道的女尸情况全讲给我听,就行了。”“这样说最好,一问一答我就心慌,那我就开始讲。”接下来蔡仔的口述果然利索多了,坐在桌边的文员只顾低头认真地记录。日后打开这位文员的纪事本,上面有这样的记载: 事记上坪靠泊点不明身份孕妇死亡之调查 时间民国三十六年六月二十三日星期一上午七点 地点蛇江长宁轮船公司上坪靠泊点二楼谈话室 讲述人上坪靠泊点站务员蔡礼成 内容:昨天上午听到“顺远”在青蛇滩出事,我们马上找到附近的渡船赶去救人。第一次运回的是几个小孩和老人,接着我去江边多叫了几艘木船,回来的时候看到渡船停靠在斜坡道,几个妇女和三个洋尼姑正忙着要把一个病人抬下船,我和岸边的几个村民赶紧跑去帮忙。走近一看病人是个女的,身上流出的血都顺着衣服滴到地上。可能那几个在抬病人下船的妇女见我是个男孩,不让走近,叫我快去找张床板铺好被褥,还要多烧些开水。我赶紧往楼上跑,在楼梯口碰到刚打完电话下楼的老万(另一位站务员:万友兴)。“顺远”出事后,全线停航,候船室空无一人,我们俩个赶紧把隔壁房间的床板连铺盖一起搬到一楼候船室,这时那个女病人也抬进来了。接着我就去灶间烧开水,没一会老万急匆匆地跑来对我说,“你跑得比我快,赶紧到上坪村把‘拾仔姆’(此地对‘接生婆’的俗称)叫过来。”这下我才知道,那个女的是要生孩子。很快我就把“拾仔姆”带过来了,没过多久,我俩在灶间听到小孩的哭声,声音还蛮响亮。老万还说,“这下可好了,生出个孩子是件喜事,冲冲翻船死人的晦气。”话音刚落,“拾仔姆”就跑来拿热水,还对老万说:“生了仔还出血不止,连蕃仔尼姑用了她们的手法和带来的药都止不住,看来阎罗王已令牛头马面带她去了。”拖到午后一、两点就咽气了,过后延津开来的临时客船和货船把救上岸的旅客都接走,却把她留在上坪,说是如有人认领,就从这里直接抬走,免得运到省城搞不定还要往回送,况且客、货船的俩个船长还说活人和死人一起运不吉利。所以,就留下来了,等船开走后,我们就把她搬到楼板底层,因为通航后候船室是要用的。听说她生的是个男孩,由洋尼姑抱上临时客船带去省城。她随身带有个小布包,开船前船长和老万打开查看,里边装着几件大人和婴儿的衣服,一个封面写有地址、姓名的信封,我识字不多看不明白,船长的手指头从没封口的那边伸进,取出的是些钱,没见有信纸。对了还有一只巴掌大的紫红色小袋子,船长只是用手捏了捏,并没打开看里边装的是啥东西,就直接塞到大人衣服中。他把大人衣服和信重新装进小布包带走,小孩的衣服和钱都由老万收起来。我看到和听到的就这些,“拾仔姆”来了以后一直和三个蕃仔婆忙着拾仔,生孩子的事她肯定知道得多,船开走后也都是她在看尸守夜。 听了蔡礼成的讲述,林秉康估摸产妇是在“顺远”撞滩侧翻时受到惊吓,甚至于被重物撞击或摔倒而伤及胎位,当时就引起出血,所以人从渡船抬到岸上时,身上的鲜血顺着衣服往下滴。当然,在“顺远”驶离延津到撞滩前约两个小时的时间里,也可能孕妇已经有临产征兆,撞滩只是加重了分娩的险情。这些都只是推测,好在同船还有三位被当地人称为“蕃仔尼姑”的教会修女,产妇分娩过程她们最清楚,昨夜已经随临时客船到了省城,事情的原委该由长宁公司邱元甫他们去查明。不过从当地“拾仔姆”的嘴里,多少也能听到些分娩的情况。想到此,林秉康让蔡礼成下楼把她叫来,还特别交待要她回家換了衣裤洗过手脸再上楼。 “凄凉凄惨,奴拾仔二十几年都没有见过这么可怜,眼开不夠两时辰,奶还没吸一口,伊娘就断气……”人未到,声先到,随声进屋的是一个近五十岁的矮胖妇人。林秉康待她坐下便直接问道:“昨天你刚见到产妇是什么样子?”本想自由发言的“拾仔姆”只好按题作答:“还在流血,半醒半睡的样子,脸色死白死白的,已经看到出世仔的头顶皮了。要按我的老做法,就是用秤钩勾住头皮死活先拉出来,再……”“现在不讲你的老做法,只讲三个修女,哦,是三位蕃仔尼姑是怎么做的?”“只是俩个蕃仔尼姑,不是仨。”“拾仔姆”纠正过来。“明明看到俩个水手把人放在门板上从斜坡道抬过来,一个洋尼姑在前头,一个在中间,还有一个在后边分别扶着她的头、身和脚,怕她掉下来。这三个洋尼姑还都穿着一模一样的洋长袍和用白布包着头,怎么你把三个变成俩个了?”蔡礼成觉得自己看得清楚便顶撞了一句。“插什么嘴!摸摸头顶两个小洞洞,十八年前要不是我用秤钩把你从你娘肚皮底下那个黑洞勾出来,今天你这蔡仔还在阎罗殿等转世。大人在讲女人生仔,你个还没娶亲的小男人,还不离远点,沾惹了这晦气,等以后你老婆生仔,看我再用秤钩勾。”蔡仔被“拾仔姆”戗了两句,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皮,悻悻地下楼去了。 “后生仔没看明白,你就别计较,现在先讲怎么‘不是仨,而是俩个蕃仔尼姑’呢?”林秉康稳住话题,让“拾仔姆”顺着说:“那三人穿戴一样是不假,可人相貌长得太不一样,年纪大的俩位都是高鼻子蓝眼睛,肯定是西洋尼姑,我在县城荤教堂边上见过西洋女人。年轻的那个也就二十多岁,是扁鼻子大眼睛,看长相连北方人都不象,更不会是西洋蕃仔婆。可疑的是她和西洋婆说起话来叽哩咕嘟的,一句官话都没有,官话十句我会听懂八、九句,我心里想要么是南洋人,也不会是东洋日本婆,日本仔都投降回国两年了。对了,也许是安南婆,年前十二月二十二我是头一回跟车伡船舅到省城,在大桥头‘咸中甜’饼店买灶糖灶饼,见到几个十二月天戴花布包斗笠的女人,相貌跟省城女的差不多,也是大眼睛扁鼻子,边买饼边叽哩咕嘟不知嚷嚷什么,不是说省城话,省城话我全能听懂,这不我还会讲呢,后来听店伙计说她们是安南婆……”天晓得,她怎么又绕道往岔路上说去呢?
“好了,我知道只有俩个西洋尼姑,还有一位反正不是西洋人……”林秉康这时那有心绪听她说依口音相貌分辨国人与洋人、北人与南人的闲话,但是这位敢用秤钩勾仔无学历无职称无行医执照大号“拾仔姆”的山野助产士讲得却是蛮有根据的。先说方言,蛇江流域方言多多,相隔三、五十里口音皆变,相隔百里就如同异国他乡之别,两地人相遇若用本地话交谈,十句有八、九句双方都听不懂。这也难怪就连省城、鹭岛等“一本”大学的校刊也时不时地发表诸如《论蛇江流域方言的产生与外来移民和原住民同化的关联性》、《对蛇江分水岭之山地复杂性促生流域方言多样性的成因探索》、《蛇江流域多种方言存在一字多音多义的特征及辨析》、《高丽—蛇江流域—安南三地本土语音异同率的比较》等等,等等之硕士、博士、博士后工作站、博导、教授、研究员的论文大作,探究各种方言产生、特征与相互之差别,文献引经据典涉猎人类学、语言学、人文社会学、地理学、移民学、区域经济学、地方史志学,等等、等等,不一而足。自然,上述论著中如此得来的科研成果之含金量极高,它们是专家学者深入流域腹地长期研究的结晶,绝无当下高校抄袭舞弊之嫌,况且也无处可抄。从民国初年新学兴起直至今日繁多学派仍旁征博引,各持己见,虽无定论,但也足见方言研究在当今社会文化建设中的重要性。研究归研究,所幸沿江靠近码头的村民,常与南来北往的旅客接触,所以大多能听懂官话和省城话,个别人还会把方言和官话混杂地讲,这种语言戏称“半咸淡”官话,官话当然是指官场指定用语,时下称为“国语”,大抵就是现在所讲的普通话。十年后,适逢盛世“******”,“天不怕,地不怕”成了那个年代宣传工具—现如今称作“媒体”—使用频率极高的流行语。时任青年团中央领寻的一位革命前辈,在给省城师范学院大学生作报告时,恰如其分地套用了这句流行语,他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蛇江人讲普通话。”从此省城由大学开始,最终漫延至小学、幼稚园,轰轰烈烈地掀起“教好普通话,学好普通话,讲好普通话”的“普通话三好”活动高潮。回过头说,好在林秉康十几、二十年来常奔走於蛇江入海口宁昌到延津之间,虽不能用各地方言与人流利交谈,但尚能听懂,故而与“拾仔姆”互通“半咸淡”官话,似无言谈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