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湖上之殇（3）

    冰冷如死人的面庞之下，还残存有多少信仰？

    奥斯蒙德无从得知。

    但愿是自己眼花看错了，或者只是因为暴雨，才让他们绷紧了脸。

    即使太阳熄灭，人也会习惯性地期待黎明升起，这就叫做希望。

    然而奥斯蒙德的希望，却在小路的尽头彻底破灭。

    爱丽丝正瑟缩在一片硕大的芭蕉叶下，满身泥水，即使在睡梦之中，仍不时发出轻微的咳嗽。

    杰森狞笑一声，踏步上前。

    奥斯蒙德伸手握住他的肩膀，摇了摇头。

    “放手。”警卫队长并不回头，斜斜瞟了他一眼，阴森森地说。

    牧师毫不理会，再度摇了摇头，杰森用力一挣，没能挣脱，只觉一股柔和的力道将他的身体牢牢按住，竟连动一根手指头，都比平时艰难了数倍，心下暗暗吃惊。

    这老骨头还真有两把刷子，可半点大意不得。

    “大家都是乡亲朋友，又何必如此？”他哈哈一笑，放弃了抵抗，“我听您的，不动她了就是。”

    奥斯蒙德认真地审视他许久，似要洞察他的真正心思，这才走向芭蕉，将爱丽丝轻轻抱起。

    “奥斯蒙德先生？”爱丽丝从睡梦中惊醒，碧蓝的双眸中闪过一丝慌乱，经昏黄的灯火映照，尤为楚楚可怜。

    为什么他们总是要跟这样一个孩子过不去？奥斯蒙德心下暗叹，皱了皱眉，正色道：“为什么睡在这？”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爱丽丝脸上，有嘲讽，有不屑，有厌恶，也有幸灾乐祸，短暂的惊慌过后，爱丽丝反而镇定了下来，她最不惧怕的，就是围观。

    “身若浮萍，何处不可为家。”轻咳几声，金发蓝瞳的少女幽幽说道，抬头挺胸，勇敢地迎向刀尖般刺来的目光，毫无惧色。

    “这里危险，快跟我回去。”

    “的确危险，不过依我看来，危险的不正是这小鬼吗？”警卫队一人上前一步，厉声喝道。

    奥斯蒙德大怒，扭头狠狠瞪视说话之人，目光如电，“阁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

    “小心！”爱丽丝惊声尖叫，却终究迟了一步，杰森的剑尖已然刺入奥斯蒙德右肩，长剑一伸一缩，奥斯蒙德只觉右臂一阵剧痛，跟着一阵酸麻，竟再也使不上力，软软地垂落，失去了知觉。

    他又惊又怒，在右臂完全废掉前的刹那将爱丽丝交至左怀，万万没想到警卫队长竟如此卑鄙，念诵祷言，空气顷刻间变得沉重。杰森持剑的手猛地下垂，但他悍勇至极，强行突破重压，剑尖抵住奥斯蒙德胸口。

    奥斯蒙德勃然变色：“你连神的代言人也敢持剑相向？”

    “哪里有神啊？”杰森狞笑，“把那孽种交出来，我们自会判断她到底是怪物还是人类。”

    “她是怪物？”奥斯蒙德哈哈大笑，笑声中尽是悲愤与苍凉之意，震得湖面荡起圈圈微波，眼见隶属于他的圣职不约而同地保持缄默，便知今日之事除了性命相搏，已无第二条路可走。“你脸皮是有多厚，能对一个八岁女孩说出这样的话？”

    “无论怎么说，这种时候出现在这种地方，她的嫌疑最大，你就算上报主教大人和村长大人，他们也不会站在你这边的。”

    这话倒并非刻意恫吓，奥斯蒙德也不是不清楚，但爱“女”心切，就算与全村人为敌，他也无法眼睁睁看着爱丽丝遭受被当成怪物的待遇。

    “那么你就试试看吧。”废了一臂的牧师丝毫不敢托大，一上来就用出了全力，沉重的空气如山般压下，杰森只觉双膝发软，难以支撑自己越来越重的身体，以剑拄地，单膝跪倒。

    秘法·神之权能，在神的代言人面前，任何人不得僭越。

    这是奥斯蒙德所能掌握的唯一的具有攻击性的秘法，使施法者自身一定范围内重力翻倍，不分敌我。

    但奥斯蒙德身为神的仆人，早就习惯了神注视下的生活，杰森等人无法动弹，他却行走如常，正欲夺路而逃，湖水却开始剧烈地翻腾起来，无数气泡争先恐后地涌上湖面，一条血红色的舌头破浪而出，卷住杰森拖入湖底，伴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一抹猩红在漆黑的湖面绽放，随波荡漾，宛若蔷薇。

    奥斯蒙德慌忙解除秘法，失去队长的警卫队迅速重整队形，结成了一个简单的楔形阵势，士兵与圣职交错站位，面向湖泊，等候着第二波攻击的来临。

    奥斯蒙德并不想与他们并肩作战，抱着爱丽丝退到一旁，无意中低头看了一眼，爱丽丝在笑。

    是的，没有看错，爱丽丝在笑。

    奥斯蒙德从未见过她笑得如此灿烂，蓝宝石一样的双瞳闪烁着狂热而邪恶的光彩，苍白的嘴角扭曲地上扬，全身上下散发出一股阴森森的邪气，仿佛怨灵寄宿的鬼娃娃张开复仇的利爪。

    难道说……

    又一道闪电划过天空，怪物从湖中露出了狰狞的全貌，庞大的身躯比雕刻家刀下最大的雕塑还要大上三分，鼓起的肚皮就像一个充满气的热气球，两颗脸盆大的赤红怪眼三百六十度旋转一周，血盆大口中涎水直流，爪如利斧，齿若餐刀，背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疙瘩，足有鹅蛋大小，极尽恶心丑陋之能事。

    蛙怪。

    警卫队也完全没料到所要面对的竟会是如此骇人的怪物，防御阵型瞬间被撕开一道裂口，眼看着他们节节败退，奥斯蒙德当机立断，夺路而逃。

    杀戮的乐章在身后无光的夜色中拉开帷幕，惨叫声和着雨水敲打草木声奏响了一曲炽烈的安魂曲，滚滚鲜血汇流成河，映入少女眼中便如沉沉坠落的夕阳，寂静而美好。

    奥斯蒙德心底一片冰凉，头脑却十分清醒，就算这蛙怪真是爱丽丝招来，他也决定同她共同承担。

    不出意外的话警卫队要全军覆没了，村长必然会向镇上求援，而他作为唯一的幸存者，也不会太受苛责，更妙的是，他的右臂正巧被杰森所伤。

    村子距离最近的小镇也有数百英里之遥，纵使信使已经动身，往返一次也需要足够多的时间，一个计划逐渐在脑海中成型，剩下的，就是将细枝末节慢慢填补。但在此之前，有一件事必须确保无虞。

    他猛然回头，冲向血腥的战场。

    “咳咳，我们这是要去哪？”见他回头，爱丽丝身子一颤，弱弱地问道。

    奥斯蒙德闭目不答，伸指在爱丽丝额头上画了一个十字，口中念念有词。

    他曾为无数人祈祷过，却从未如此刻般迫切地渴望神的回应。

    尽管回应他的仍旧是自己坚定的内心，但他决心已下，再不会动摇。

    神啊，请将所有的罪孽由我一人承担，请将福祉赐予名为爱丽丝的天使，我愿将我的名、我的rou、我的灵俱归还于天。

    “以防万一。”奥斯蒙德先生睁开眼睛，缓缓吐出四个字，语气冷如春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