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死别（4）

    她当然不是要自尽，神的巫女是无法自尽的，哪怕要别人帮忙也不行。她自身的力量太过强大，即使在熟睡之时，也会自然而然地对外力做出反应，寻常之人遇到，非死即伤。所以她的命运从一开始就已注定，以神为名的世界的枷锁，伴她诞生，伴她死亡，永世不得松懈。

    乌璐和诗蔻迪早有准备，只见jiejie大人悬浮空中，双脚并拢，两手斜伸45度迎向天穹，黑白相间的长发无风自散，在她身后绽成一朵扭曲的蔷薇。月光如洗，钟楼下的冷原人呆呆望着空中异象，皆大惑不解。

    原来敲钟的竟不是主教。

    她是谁？从哪里来的？

    他们对教堂尤其是钟楼向来敬若神域，眼见大门前两个小女孩脚边横七竖八躺着无数教士尸体，血流成河，纵使心中疑虑，也不敢贸然上前领死。只是眼前所见实在太过诡异，每个人都惶惑不安，寻思主教大人可能已然遇害。

    “看，黑水！”

    人群中忽地爆发出一声惊叫，循着他的手指望去，确有一缕黑水悠悠升空，流向半空中的巫女。

    然后，是更多。

    分散冷原各处的黑水仿佛听到号召般脱离地心引力，逆流而上，巫女周身散发的无形吸力，将它们从附着之物上生生剥离。尽管被包裹的人并不会因此而复活，至少可以被家属认领了。

    围观群众惊得呆了，这是一幕何其壮观的景象，大半个冷原都被黑水覆盖，娇弱的少女如神般降临，以一己之力汇聚黑水导向自身，拯救万民免于死亡，古老的城市免遭吞噬。

    由于逆流升空的缘故，黑水看起来就像丝丝绵连的黑雾，又像古代攻城之际射向天空的箭雨，一旦触及巫女肌肤便如附骨之疽，再难以分开。过不多时她整个人便被黑水包裹，而此时吸纳的黑水尚未进涓涯之万一。

    诗蔻迪一直没有抬头去看，见聚拢而来的人们堵住道路，心中害怕，茫然四顾，正碰上乌璐视线，与jiejie四目相对。

    “抬头，诗蔻迪。”一个极轻的声音传入耳中。

    诗蔻迪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抬头看着jiejie大人！”

    “jiejie大人”四字可谓她的死xue，经乌璐一提，想起临行前jiejie大人说的话，她趁眼泪还没流出前高高抬起头，以免让乌璐和其他人看到。

    乌璐大为欣慰，轻轻赞了一句：“好meimei。”声音太小，诗蔻迪并未听到。

    不知是谁突发奇想，嚷道：“女神！”众人均是一愣。细细想来，巫女的身姿的确与教堂一直一来宣扬的女神极为相似，而若不是女神，又有谁会牺牲自己拯救一座被诅咒的城市？“扑通”一声，一人率先跪了下去，其余人众一发不可收拾，霎时间跪倒一片，“女神”之声不绝于耳，北方冲天而起的猩红血柱，竟无人去关注。乌璐和诗蔻迪面面相觑，不明白这些人何以如此统一，jiejie大人当然不是神，也没有信徒。

    乌璐正欲劝他们起身，忽地感应到一股极强大的气息，之前她只在jiejie大人发怒时才感受过类似的气息，但此刻jiejie大人正裹在黑水之中，又如何释放得出如此震天撼地的杀气？何况这股气息之强，似乎尤在jiejie大人之上。她素来镇定，却也不禁微微颤抖，诗蔻迪更是冷汗直冒，连手中妖刀都有点拿捏不住。

    来了！

    一道漆黑的闪电撕裂夜空。

    果然是从空中发动攻势！乌璐胧剑一挥，从诗蔻迪眼前凭空消失，再度出现时已拦在黑色闪电前进的道路上，双剑相交，两人都是浑身一震。

    乌璐并不会飞，只能借助胧剑魔力短暂调整身位，一击未成，便直直向下坠落。

    她在身下劈出一剑，刚好落进斩开的通路中，回到地面。

    对方似是一怔，跟着缓缓下落，降至教堂门前，其时围观群众早已陷入痴狂，能抵挡大敌的唯有两位女孩，乌璐本拟一剑刺死对方，但只一交手，便觉对方剑术深不可测，不在自己之下。

    及至两人看清来袭者样貌，均大吃一惊。

    是个女孩，年纪与二人相若。

    乌璐只在杂志中见过这样的女孩。

    jiejie大人说，那叫SD娃娃，唯美脱俗，专供人欣赏怜爱之用，她曾想如果人类生有这般面貌定是集万神宠爱于一身，应当身患绝症、命途多舛以作补偿，可眼前这人不仅不像身患绝症，更只面对面站着就让人感觉如临深渊，一紫一碧的异色妖瞳不似人间之物，仿佛能够洞穿人心。

    “里面是什么东西？”她问。

    “无礼！”乌璐大怒，如果不是对方实力太强，早就一剑刺出，“jiejie大人面前，岂容你放肆。”

    “jiejie大人？”那孩子一脸迷惑，若有所思，“我还以为……”她摇了摇头，似乎遇到了什么极大难题，神色焦虑至极。

    “以为什么？”乌璐问。

    “我也说不上来，感觉好像父亲大人。”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乌璐噗哧一声，笑道：“父亲大人？”

    “嗯，可能是我认错了，jiejie大人是你们的什么人？”

    “jiejie大人就是jiejie大人，还能是什么人！”乌璐越听越奇，只觉此人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全无逻辑可言，若说是故意装的，却又不像。到底她是什么来头，竟半点推想不出。

    那人挠了挠头，喃喃道：“为什么会有两位大人？除了父亲大人还有谁我会看它不透？古怪，古怪，非上去看看不可！”她身形一晃，便要腾空而起。

    “且慢！”乌璐长剑一封，“jiejie大人正忙，任何人不得打扰。”

    “哦。”那人点点头，狞笑道：“也就是说你敢阻拦我吗？”

    杀气大盛，燃烧着熊熊烈焰的永生之剑无声而出，乌璐心中一寒，寻思：“这剑可从没见过。”她心思缜密，向来谋定后动，习惯窥得敌人破绽后一击取胜，但眼前大敌只握剑在手，周身便无半分破绽，她双手握剑，立个门户，竟不敢先行进招。

    点点火花从四面八方飞来，乌璐只劈出一剑便全数斩灭，但心下丝毫不敢大意，深知这些火花不过幻人耳目的伎俩，真正的攻势尚在后头。

    果不其然，一道火光风驰电掣般刺来，她赶紧回剑自守，剑尖相碰，“当”地一声大响。那人接连变换身形，将乌璐这一剑后着尽数避过，微微一笑。

    两人看似竟是拼了个不分上下。

    乌璐心里却清楚得很，对方这几招显然留有余力，是以数招过后还能笑得出来，反观自己，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已用上了十二分心神，单从这一点而论，便已经分了胜败。

    知难而退，原也不丢人，可是她虽然知难，却不能而退，jiejie大人正处于危险当中，她不但不能退，还必须赢下这一战。

    不惜任何代价。

    她深吸一口气，对着空气斜斜砍出。

    那人反应也是快极，转眼间便明白了乌璐用意，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了这一击！

    她在半空中见过乌璐这一招，早就对此有所提防，可乌璐已将胧剑使得出神入化，在幻空所授剑道基础上，结合胧剑自身特性，自创了一套剑法。这套剑法威力极大，变化繁复，出剑角度诡异，便如盛放的樱花一日落尽；但频繁进出通道会给使用者精神和rou体造成双重损伤，因此她并没有告诉幻空，一直隐藏至今。

    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可顾忌的了。

    奥义·樱花七日。

    神对自己的造物究竟抱有怎样的态度？

    是为凡人受难的慈悲，天火焚城的严酷，还是不管不问、任其自生自灭的漠视？

    或者根本，高高在上耳闻目睹世间一切苦难，微笑安享受难者痛苦挣扎的虔敬信仰。

    是后者吧。对，一定是。

    吴凌烟崩溃了。

    铁爪指引的尽头，是最深的绝望。

    邹可儿安静地躺在一片洁白的花海之中，带刺的根尖深深扎入她的皮rou，硕大的花瓣灿烂盛放，生机勃勃。

    端的是浪漫夺目，乖巧可人。

    她这一生就从没这样安静过，就像睡着了一样，眼、耳、口、鼻都有白花生出，兀自迎风招展；全身鲜血早已被花朵吸干，花丛一侧写着两个触目惊心的血字：有毒，想来是意识尚存时拼命写就，她至死也相信着那个人定会如约到来，给以警示。

    吴凌烟喉头干枯，想要叫喊，却无论如何发不出半点声息，生怕惊醒了梦中佳人。

    内心深处分明知道可儿已经死了，但他不愿去相信，也不敢去相信。

    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泪水滚滚落下，十指掐入坚实的地面，指甲崩裂，血rou模糊，而他浑然不觉。

    一切都结束了，什么猎人，什么冷原，什么血疫，又有何意义？他和可儿天人永隔，短暂的重逢换来的却是如此残酷的结局，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命运，如果不将人玩弄得体无完肤，是不是定然不肯干休？

    它在笑，恶毒的笑。

    吴凌烟急怒攻心，口中鲜血狂喷，就此人事不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