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月与深海（2）

    对地下岩洞中的探险者来说，地下河可谓第二条生命；洁净的水质不仅可以快速补充流失的水分，还能帮助探险者进行基本的定位、指明方向。此时的林小仙确已又饥又渴，听到流水声自然而然心头一震，但在喝到甘甜的地下水之前，必须跨越的难关就是腹部的骨肢。

    她不可能直接推动伏击者的尸体来将之带出，因为这条右臂实在太长了，根本够不到头。唯一的办法只有强行用手扯出。林小仙不是铁石人，她当然也怕疼，纵使曾背负最强之名；然而怕，并不代表她不会去做。估算了可能扩大的伤势和出血量之后，她高举双手，狠狠扣在倒刺林立的骨肢上。

    先是黄豆大的血珠争先恐后地渗出，随后汇成道道极细的血线，顺着掌心纹络缓慢流下，将双手漫成殷红。

    林小仙不能一下子将它拔出，那样百分之百会重创内脏，造成大出血。相对安全的做法是一寸一寸地向外挪动，缺点是痛楚会无限拖长。这是她咎由自取。她完全可以避开这一击的，如果能再谨慎些的话……

    “哎呀，真可惜。”

    一声叹息，从背后响起，在林小仙耳中不啻平地惊雷。她第一时间回头，却只捕捉到一片翩然而过的衣角。

    林小仙的心沉到了谷底，这个敌人远不是眼下手无缚鸡之力的她能够应付的；对方的速度毫不逊于常态的自己，即使公平较量胜负也未可知。

    “有什么可惜的？”

    意识到死期将至，林小仙反而释然了。她感到身体一阵轻松，原来放弃，竟也可以这般愉悦。

    “我还是第一次听你说话呢。”对方半蹲着出现在她面前，用食指和拇指托起她的下巴，强迫她直视他的双眼。林小仙胸中气血翻涌，一种熟悉的感觉溢上脑海：她好像在哪里见过这双眼睛，这张脸。

    在那团瘆人的白光照耀下。

    错不了！虽然那时她的意识还很模糊，但这种轻佻的语调、狐狸般的笑容、光洁修长的十指，都与记忆中的苍白身影完美重叠。不过这次他没有穿白大褂。

    “想起我了吗？”陈熵温柔地笑着，似恋人间的轻呢。

    “是你啊……这次又想玩什么花样？”

    “你马上就知道了。”

    话音未落，陈熵起身踏住她的前胸，右手抓起地上的尸体，向上猛力一拔。

    “呃啊啊啊啊啊！……咳咳咳，咳……”

    这一下变故大出林小仙意料之外，先前所做的一切努力瞬间崩溃；口中腹中鲜血狂喷，凄厉的惨叫有如垂死之兽最后的悲嗥。方圆数里游荡的哨兵们尖声狂叫，仿佛为应和这充满血腥和疯狂的死亡交响乐。

    “哦，亲爱的。”陈熵将林小仙轻轻抱起，自下往上舔遍她的全身，贪婪吮吸着爆出的浆血，最后停在林小仙耳边，低低地问：“这么多良血白白浪费了，不觉得很可惜吗？”

    林小仙当然不会回答他，也根本听不到陈熵说话。都说生命最后一刻人的一生会像走马灯一样在脑子里回放一遍，林小仙就省去了这个麻烦，因为填充她遗失记忆的，唯有鲜血，和痛苦。

    朦胧中她感到嘴被人撑开，一股黏稠而腥甜的液体咕嘟咕嘟灌将进来，落入胃里就好像在她体内引爆了一颗炸弹——林小仙大叫一声翻身跃起，体内每个细胞都狂暴地沸腾着，她再也忍耐不住，刷地一鞭向视野内的活物抽去。

    陈熵闪身避开，笑道：“感觉如何？”

    林小仙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体的变化：不仅饥饿和口渴的感觉荡然无存，被骨肢重创的部位竟然痊愈了，甚至连疤痕都没有留下，唯有淡淡的血迹和微微的麻痒证明一切真真切切地发生过，并非梦境绝无虚假。

    这是怎么回事？

    “这就是……血的力量啊。”陈熵冷笑，眼中满是得色。

    残暴，迅猛，超越死亡。

    实验非常成功。

    “不明白？跟我来吧。”

    林小仙警惕地看着他，没有动。

    “你也可以选择现在杀了我，但是，你就一点不好奇吗？关于这里的一切……还有，你是谁。”

    不可否认他说的很有道理，林小仙也的确充满疑惑，眼前这家伙看起来又是目前为止唯一能正常交流的人，跟着他走，或许真的能找到答案。

    “乓！”双刃相交，林小仙做出选择。陈熵用一把手术刀在间不容发中挡下了这一击，锋利的链刃还是划过了他的面颊，并且逼得他后退一步。

    “哎呀，不错，不错！果敢、老练、残忍，这就是我消除你记忆的原因，一个十七岁少女就背负最强之名，破坏力实在太大了。”

    “最强？我？”林小仙彻底混乱了，她完全不懂这个人在说什么，两人之间仿佛隔了一个次元。

    “终于有点兴趣了吗？那就走吧，我只是想和你共同见证奇迹而已。不，应该说是‘神迹’才对，嘿嘿嘿嘿……”

    他的笑声相当令人不舒服，就像纠结成团的蚯蚓慢悠悠地爬过脊梁。

    “别再犹豫了！如果想害你我为什么还要救你？考虑清楚吧。”眼见林小仙有所动摇，陈熵趁热打铁。

    “那，你先请，我会跟上的。”

    “很好！”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陈熵扭身就走，将自己的后背毫无防备地暴露在林小仙面前，似乎完全不担心会遭到偷袭。林小仙和他保持着一个身位的距离，确保随时可以将链刃刺进他的身体；两人各怀鬼胎，沉默着前行。穿过一座伞状物塔成的“蓝桥”，先前听到的流水声越来越大，有如万马奔腾；得多大的地下河才能形成这种规模的声响？林小仙没有概念。

    她很快就可以亲眼领略到。

    “蓝桥”后半段的地势急降，变得既陡且窄向下倾斜，连转个身都觉困难，两边尽是望不见底的黑暗深渊。

    推开那扇门，迎接崭新的世界。

    林小仙的第一感觉，是踏进了万人坑。

    冲天的尸臭毫无征兆地涌出，急不可耐地扑向久违的活物，熏得林小仙几欲呕吐；激流撞击岩石的声音轰如雷震，陈熵大声说着什么，在骇人巨响的遮掩下细不可闻。

    事实上他根本不必多费口舌，林小仙早被眼前所见深深震撼：发光伞状物形成的幽蓝光晕环绕中一座瀑布飞流直下，血红色的赤流裹挟着无穷威能嘶吼咆哮，一往无前地坠入底部半月形的深涧，又向更深处的地层蜿蜒流转，滋养着地底世界的万物生灵。

    尸臭味，正是从那奔流的血水中传来。

    水里到底有些什么东西？瀑布的源头、像开了水闸一样倾泻着巨量血水的又是什么？这究竟是水，还是血？

    林小仙被真切的幻灭感击溃，一直强行压抑的恐惧爆发式地蔓延，迅速攫取了她的心智。

    污秽之血。

    神之墓地。

    陈熵挑在这个时候举起了刀。

    他趁着林小仙分神之际揉身而上，虽然看上去有些无耻，但面对号称最强的新月公主，除了抢占先机外陈熵不知道怎么赢。况且他用的是手术刀，林小仙却是链刃，以短攻长，一旦被压制就再难脱身。

    在这里向最强猎人挑战，战胜她，以激荡之血取悦主人。

    他有足够的自信。

    林小仙就像魔怔似的杵在原地，不闪不避；眼见手术刀的刀尖只差一毫厘便能插入她的眼球，林小仙竟凭空消失了。

    陈熵大吃一惊，左手刀条件反射地向背后甩去，堪堪格开了指向自己脊柱的杖柄。

    瞬步！没想到这失传已久的猎人技艺她竟然会使！亏得陈熵平时惯用双刀，否则这一下挨实了最起码也是个半身不遂。冷汗顷刻间浸透了陈熵的衣衫，原本以为今非昔比的自己实力已追平最强猎人甚至稍胜一筹，不料仅仅过了一招就被逼得如此狼狈，而对方的潜力近乎无限。

    其实现在的林小仙又哪里会什么瞬步了？记忆被清除后她完全靠着本能在战斗，压根儿就不记得瞬步这个概念，陈熵展现的“神迹”又成为压垮她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使她的大脑完全进入了无意识的状态，身体自然而然地对外界威胁作出反应，反倒唤醒了她封闭的潜意识，促成“瞬步”动作的实现。

    所谓瞬步，乃是数百年前第一猎人所创、一种短距离超快速移动技巧，由于实在太快，使用者看起来就像化作阵风，从某一地点瞬间“穿越”到另一地点，故名瞬步。根据各人资质不同持续时间和移动距离也各有不同，记录在案的最远距离可达三丈。当然再怎么快，也不可能真的将人的身体分解成气体，因此无法直接穿过障碍物。

    林小仙移动的距离虽然没有那么夸张，对付陈熵却绰绰有余。不知何时她已将链刃归入手杖，凭着杖尖从各种不可思议的角度突破陈熵的护身刀网，见血即走，并不深入。陈熵疯狂挥舞着两把手术刀，汗水混着血水滴落下来，在他脚边汇成一个淡红色的水圈。身上每一处伤口只要再往前数寸都可摧筋断骨，可林小仙偏偏没有那样做。陈熵知道她是在享受这个过程，正如猫捉老鼠，决不会一口咬死，而是要先尽情戏耍一番，让老鼠自行吓死。

    好，很好，太好了。这才是真正的猎人。

    赞叹间陈熵只觉左肩一凉，整条臂膀离身飞出，“扑通”一声落入湍急的赤流中，水花高高溅起沉沉落下，林小仙冷笑着滑开，身姿优雅如蒙受启示的杀戮天使。

    就算没有意识，残酷本性cao控下的最强猎人也足称得上最棘手的敌人。陈熵一生中从未如此狼狈过，这至少证明了一个问题，那就是还不够。

    他的眼睛还远远不够。

    又是一杖，从前胸直穿至后背，将陈熵钉在背后岩石上。鲜血大量喷出，把幽蓝光晕的一环染成深紫色。

    没错，就是这样。

    林小仙从鞘里慢慢抽出链刃，将手杖留在了陈熵体内，刃尖直指他的咽喉。

    不是颈动脉，而是气管。很显然她不想让他轻轻松松地死去，不过无论什么样的死法，能死在最强猎人手下，也算是种荣誉了吧。

    “毕竟我，好歹也是个猎人啊——开玩笑的啦！”陈熵猛地抬头，眼中精光大盛，将一直含在舌下的胶囊狠狠咬破。

    林小仙的动作刹那间随之停滞，就好像进军的机器人突然丧失了动力。

    这就是陈熵真正的自信来源。

    为防止这一刻的发生，早在他填补林小仙被取样的器官时就在填充物上做了手脚。所有填充物中都包含着微小的机械芯片，受胶囊状的开关控制，可以在一微秒之内发出极强的电流，麻痹人体各项机能。原本是用来镇定失控的地下居民的，用在林小仙身上也不能说是浪费。

    接下来……享用圣餐的时候到了。

    陈熵举手望天哈哈大笑，那模样看上去既疯狂又可怖，丝毫不理会浸满胸口的浓稠冷血。黑暗中一个人影远远观摩着这一切，似摇头又似一声轻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