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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罗敷夜歌

    每至夜临,风移花动,暗香四起,漫溢沃野,夜鸠便出,引项而歌之,其声幽然,其感凄然,如美人挽歌,可断支天之柱,可碎补天之石。风至海上,有花之香,歌之韵,玉镜拨云,飞星陨天,故传此处,花美,歌美,人美。

    ——《万花集罗敷夜歌》

    其实,当我前脚刚迈入罗敷夜歌时,我听见了渐近的繁霜焦急的呼喊声,但我还是走了进去,一来是因为我确是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后脚便跨了进去,二来是因为我私心里是不想就此作罢,隐隐发觉似乎以后再无机会让我来到此处了。

    总之,我就是进去了。

    一瞬间,眼前的世界明晃地我睁不开眼,我一心想一睹眼前景致为快,一边却又抬手以袖遮目,就像我在不见天日的黑暗中终于寻得了一丝光源,双目却无法承受。

    现下是初春,料峭未减,宫人们的领口袖边多少都缝了适量的绒毛以抵御风寒,我最是怕冷,更是裹了十足十的银狐皮裘,我又生得高挑,远远看去活像一支筷子上插了一坨棉花,可这个地方,暖和舒适得让人不想动弹,似乎连风的流动都显得颇为缓慢,仿佛伸手可触凝脂。从方才起我便嗅到空气中似有暗香,这才反应过来,此处竟是一整片的梨花林。此梨林的梨树似乎不同于普通梨树,其花白中透着银光,花瓣圆润亮滑,花朵饱满,随风飘落,如一场绚烂的白雨。

    流水潺潺,长桥卧波,弱风携花,春情汤汤,似乎六界春景融融尽在这片无垠花林间。

    我从未见过如此美景,一时激动,气沉丹田地吼了一句:“啊!妙哉!此等美景当真是妙哉啊!”之后又学着那些豪情壮士,仰天大笑:“啊哈哈哈哈……”反正又没别人不是?

    不知多少年后,我依然后悔当初我作出那副腔调,因为我那活宝似的姿态被一人尽收眼底,并作为往后数百年的筹码调戏我,而当时,这种姿态却是真真的差点要了我的命。

    所谓不作死便不死,霎时间,几瓣梨花“嗖嗖”地朝我飞来,锋利如刀,直击要害,这看来是是要取我性命,幸得我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我腰身一侧,掌风一凝,挡下了这来意不善的梨花。

    “是何人在此?!鬼鬼祟祟地取人性命也不嫌丢人?!出来!”我本想做足气势,灭灭对方威风,谁知最后一声特意提高嗓音的“出来”却破了音,倒是怂得连自己都软了下去。

    “出来?在下一直在此,只是破音美人你光顾着耍宝没看见在下罢了......还扰了在下喝酒赏花之兴。”

    破音美人?——声音是从正对我的斜上方发出的。

    怨毒地想着如何回敬而循声望去,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我的确是没出息,不只是前面提到的想用我此时脚底踩着的不知名白色石材做书案,更是面对眼前人时,已到嘴边的狠辣谩骂直接变成了一个字——“哇……”

    “哦?破音美人是被在下迷住了吗?”

    眼前景,眼前人,若非我此生亲眼所见我必不会相信,这世间竟有如此动人的景,如此好看的人。

    那是一个青年男子,他悠闲地横卧于树枝上,眸若含星,鼻若雪峰,额间有一笔若有似无的银灰,勾勒出一缕浮云,如削的下颚微微扬起,一副高不可侵之态,未绾未束的墨发倾洒而下,三千青丝间,掺杂着星点落花,相得益彰,莹白长袍随风轻摆,衣袂飞舞间酒香醉人,他高华无双如托星载月,他缥缈不凡胜九天之云。

    以及,那一抹……猥琐的笑……

    无论如何,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诉我,此人,绝非池中物,就连曾经拜访东泽的那些仙尊都不堪相较——如果不是那一抹猥琐的笑的话。

    “酒鬼……”我心中不禁惋惜,如此貌若冠玉却嗜酒成性,虚度光阴,空负他生了一副好皮囊,当真可叹。

    “你说你们女人真是善变,前一刻你还沉迷在在下的容貌中,这一刻却又恶言相向,欲拒还迎也不带这么玩儿的。”他依旧笑着,不知从哪掏出一赤金琉璃酒瓶,豪饮几口,与他这体貌还真是不符。

    “我只问你,你方才为何偷袭我,还直取我性命?”

    “那我又问你,你是如何来到此处的?”他舔了舔唇,意犹未尽地咂咂嘴,“我再问你,你可知凡私自闯入此处之人,非死,便是吃不了兜着走?”

    “我……”

    “所以嘛,在下才要杀你啊。”

    他笑得愈发灿烂,仿佛只是在说今日天气甚好。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番,似是发现了什么,又道:“不过现在在下改主意了!”他伸出食指,用力摇晃三下,强调着。

    “为何?”

    “你这破音美人还挺奇怪,你费尽心机地来我处,敢情是来自杀的?”他挠挠头,皱起好看的眉,一脸不解。

    “费尽心机?我为何要费尽心机,我堂堂东泽仙洲青娥玉殿修栾宫主晏珺,去个地方还需要费尽心机?”

    “哦…….名字不错,就是略长了些,”他顿了顿,似乎是在思考我的名字为何这么长,随即又朝我挥了挥手,袖袍轻扬,“罢了,看你这样的似乎是无意闯入……方才想要你的小命是在下不对,这样,在下赠破音美人一物以表歉意,如何?”

    “你若别再唤我破音美人我就天天拜你了,”我转身欲走。可是,走?往哪走?我进来后入口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连行香园的一根草都看不到,万般不情愿,我只好又转过身来,“敢问公子,我要怎样出去呢?”

    他笑着露出一排皓齿,眼中虽无笑意却也是如月华初放,光彩盈溢,一时竟让我看呆了。

    后来,我只记得当时的我眼前一黑,醒来时已躺在青娥玉殿我寝宫的床上了,额头上,还顶了老大坨毛巾,身边繁霜哭得我以为自己已病入膏肓,或者直接死掉了。

    兴许是被一股子眼泪盈了眼,繁霜并未发觉我已然转醒,仍哭哭啼啼没个停,我有气无力道:“行了行了,哭丧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真的宾天了呢。”

    “宫主?宫主!您醒了!到底怎么回事啊?!宫主一向健壮如牛,四肢发达,今儿怎的平白无故晕过去了呢?!国医也说无碍,可是可是,无碍怎会晕倒呢?!”

    她一口气说了一堆话,情绪激动,语速急切,我只捕捉到两个词:健壮如牛,四肢发达。

    这世上四字词语如此之多,譬如沉鱼落雁啦,闭月羞花啦,柳弱花娇啦……谁知,竟然,原来,我的贴身宫女是这么认为我的,唉,世风日下,人心凉薄啊……

    “好了好了,许是我逛久了,有些乏了,又受了冷风,不碍事。”

    “不碍事?您身子是没事了,长公主吩咐人来过了,让宫主醒后前去九鸾宫一趟,肯定没好事。”繁霜抹了把眼泪,

    这个晏卿定是认为我没有好生照看王嫂,留她在犯花亭中吹冷风,失了礼数,又要借题发挥,看样子,是要训责我了。

    “你去回话,说我身子尚未好全,仍有些头晕,不能成行。”

    说罢,不等繁霜回应,我便翻身将自己裹在被褥中,不再说话。

    繁霜唤了我几声,我假寐不应,便不情不愿地去了长公主处。

    之后的事,我本以为在我意料之中,却是出乎我意料的,后来的我曾后悔过许多次,如若那日我并未进入那片梨林,也许,就不会有接下来那么多事了,不过,世事难料,谁又知道,你躲过了一劫,还会不会有那么好的运气躲过后面的一劫,两劫,乃至你一生的劫难呢?

    原想,长公主虽严苛不通情理,也不会真的想要为难我,让我病中不适时前去相见,但这一次,繁霜传话回来时,长公主竟也来了,一同的,还有王兄晏霄。

    怎么回事,这么大阵仗?我有些懵了,忙支起身子,想要下床行礼,谁知王兄直接摁住我的肩,焦急道:“修栾,溋舟呢?你与她一同去的行香园,你无故昏倒,她却失踪了,到现在连蛛丝马迹都未寻到,你可知她去了哪里?”

    他摁得我生疼,不禁发出“嘶”的一声,王兄觉得失态了,撤了手,但仍是一副焦急的面容,不住询问我王嫂的下落。

    “王兄,我与王嫂一同去行香园没错,但后来她因为逛得乏了,便在犯花亭歇了脚,我又余兴未尽,便让繁霜跟着王嫂,自己一人赏花去了。”

    看来,我那时听到的繁霜的呼喊声许就是发现王嫂失踪后她来向我禀报了。

    “王兄,此事是meimei欠考虑,请你责罚。”

    “罢了,也不能怪你,现下最要紧的是找到溋舟,你既未好全,便先好好将养着罢。”

    王兄嘱咐了繁霜好生照顾我,便离开了。

    长公主在一旁一直沉默,待王兄离开后好一会儿,她才看向我,道:“在找到晕倒的你之前,繁霜除了曾向我禀报王后失踪之事,还提了一句,本在行香园北角看见了你的背影,谁知走近后,却又不见你,后来又在同一处发现你晕倒了。修栾,这之间,你到底去了哪里?”

    晏卿是个聪明人,且疑心甚重,我若和盘托出我方才经历的事,她必会彻查到底。而那个地方,那个人,我的直觉告诉我,不是我们惊扰得起的。

    “啊?是么?兴许是繁霜看错了吧?那丫头总是毛毛躁躁的,听风就是雨,可能眼睛一晃就来向王姐禀告了,不可信,不可信。”

    “果真如此?那你倒说说,你去了哪?”

    还真是不依不饶。

    “我……去了……行香园北角啊,你们都是在那儿发现我的我还能去哪,那地方杂草丛生,草木茂盛到都快高过人头了,也许我晕倒后是倒在草丛里了不宜被发现……是吧?繁霜?”

    我手在身后使劲摇晃,繁霜见了倒也懂,也幸亏她还懂,忙道:“是啊是啊,长公主,我后来的确是在草丛中发现修栾宫主的。”

    长公主似乎也不想再追究,毕竟头等要紧的事是找到王嫂,她便让我仔细身子,而后回了九鸾宫。

    繁霜本想问些什么,又见我闷闷的,不敢多嘴,帮我放下帘帐,行了一个礼,便退下了。

    寒阶皓玉乱琼碎。我闭上眼,更是往后数百年间我闭上眼,都会常常梦见这样一幅画卷。

    我那时并不知晓我无意中闯入的梨林便是《万花集》中所记载的四海八荒内白雨梨花的唯一生长地——白雨岸,不过世人更喜欢它的雅称:罗敷夜歌,我亦不知晓我所遇的那个人带给我的不仅是白雨般的梨花,更是暴风骤雨般的,刻骨铭心的传奇一生。